有一回,母亲正在讲述这个故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当时,我正要跟母亲谈到那只手;在当时,我真的会那样做。为了开始讲话,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但我突然一下子醒悟了那个仆人当时为什么无法迎着他们的面走过去。而且尽管光线渐渐变弱,我还是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母亲也看到了我所看见的东西,她的面孔会变得像什么样子。我赶紧又吸了一口气,努力做出那正是我要做的事情的样子。几年之后,在经历了乌尔涅克洛斯特长廊里的那个特殊的夜晚之后,我犹豫了好几天,打算把小艾里克当作心腹,向他吐露秘密。可是,经过一次夜谈之后,他重新对我完全关闭了心扉;他处处躲避我;我觉得他鄙视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要告诉他关于那只手的事情。我心想,要是能让他相信我确实有过那样的经历,我就会赢得他的尊重(不知为什么,我热切地渴望这种尊重)。但是艾里克太聪明了,很会找借口,所以我从未得到过机会。况且,我们不久就离开了。所以,非常奇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谈到一件如今早已沉淀在我童年时代遥远的岁月之中的事情,而且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
从下面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当时我是多么幼小:为了比较舒服地够到我画图画的桌子,我必须跪在凳子上。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在我们城里的宅子里。桌子就摆在我的房间里,在两个窗户之间;房间里除了一盏灯照着我的图画纸和家庭女教师的书,没有别的灯;家庭女教师就坐在我旁边,她把椅子稍微往后斜靠着,正在阅读。她读书的时候总是显得神情恍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书里面。她可以捧着书一连阅读几个小时,但却很少翻动书页,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些书页变得越来越凝固不动,仿佛她通过看书的目光给那些书页增添了文字,一些书里没有、而她却需要的文字。至少在我画图画的过程中,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画得很慢,完全是漫无目的的涂鸦;当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画时,我会把头稍稍偏向右边,审视已经画好的部分;用这种姿势,我总能迅速发现图画上还缺少什么。图画上有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军官,他们正快马加鞭奔赴战场,或者正置身在战斗之中这非常简单,因为画这种图画,你需要做的几乎只是画一些把所有东西都团团罩住的烟雾,便可以了。真的,母亲总是坚持说我画的只是一些岛屿上面有高大的树,城堡,阶梯,还有岸边的鲜花应该是倒映在水中的。不过,我想她是在对我的画进行补充,或者这种情形是在后来出现的。
在那个特别的傍晚,我肯定无疑是在画一个骑士,一个孤独的、很容易辨认的骑士;他胯下的战马披着醒目的马衣。他是那么华丽多彩,所以我必须不停地换用蜡笔才能画成;不过,用的最多的是红蜡笔,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拿红蜡笔。这次我又要伸手去抓它,它却滚过被灯光照得发亮的画纸那种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向桌边滚去;然后,没等我来得及抓住它,它就从桌子上掉下去,不见了。我当时因为缺了它真的不行,所以非常恼火我得爬到桌子下面去找它。我这个人比较笨拙,预先必须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动作,才能爬到桌子底下。我的腿似乎太长了一些,因此我很难把它们从身子下面挪开;而且跪得时间一长,我的手脚都麻木了;我简直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我的手脚,哪儿是桌子的腿。最后,我总算爬了下去,特别狼狈,并且发现自己爬在一张毛刺刺的皮毡上,那张皮毡从桌子底下一直铺到墙壁那边。而现在一个新的难题又冒了出来。我的眼睛因为习惯了上面的光亮,并且还在为涂在白色画纸上的各种颜色而兴奋,所以根本无法分辨桌子下面任何东西;桌子下面的黑影似乎特别密集、厚实,我真的害怕自己会撞在上面。所以我只好依靠我的触觉,跪在那儿,左手支撑着上半身,用另一只手摸索皮毡上又长又凉的绒毛;我觉得那张皮毡开始变得亲切了许多,但是根本没有找到蜡笔。我想,我一定已经浪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正准备叫家庭女教师,请她帮我把灯拿过来,这时,我发现我不知不觉中张得很大的眼睛开始逐渐能够看清那里的黑影了。我已经能够分辨清楚尽里面的墙壁,墙脚有一道显眼、发亮的饰边;我根据桌子的腿来确定我所处的位置;尤其是我看清了我伸出去的手掌,它有些像一只水生动物,正孤零零地游动过去,检查着地面。如同我还能记起的,我几乎是充满好奇地观察着它;看上去它仿佛知道各种我未曾教过它的事物,它非常自主地往前摸索,那一举一动都是我以前从未看到它做过的。它按着地面往前移动,我则跟随其后;我觉得那样非常有趣,准备好面对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是我怎么能预料到我会突然遇见从墙壁那边伸出来的另一只手,一只大大的、瘦得出奇的手,一只以前我从未见过的手呢!它从对面用相同的动作摸了过来,而且两只伸开的手是完全盲目地向着对方移近。我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任何满足,就突然消失了,心中只剩下了恐惧。我感觉得出属于我的那只手,它正在把自己委托给某种无可挽回的需要。通过我全部的控制力,我依然拥有着它,支配着它,我将它平缓地抽了回来,同时目光一直没有从另外那只还在摸索的手上移开。我知道那只手绝不会停止摸索;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又站起身的。我紧紧地缩在圈椅上,牙齿咯咯地打战,脸上差不多血色全无,仿佛眼睛里的蓝色也不会再有了。我想说:“小姐”,可我的口怎么也张不开。不过,她自己受到了惊吓,她把书丢到一边,跪在我的圈椅旁,喊着我的名字。我确信,她当时还摇晃了我。但我完全是清醒的。我又吞咽了一两次;因为那时我想把看见的东西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