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24-马尔特手记

空气中的每一颗微粒都携带着恐怖的因素!你把它当作透明的空气吸进去;而到了你的体内,它就沉淀,硬化,在你的器官之间凝结成带尖的几何形体。因为在绞刑台、审讯室、疯人院、手术室和晚秋的桥洞下等场所,你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全都具有坚韧的不可磨灭的性质,全都是顽强地维护自己的存在,带着对其他一切存在之物的嫉妒,牢牢地附着在它们各自恐怖的现实上面。人们肯定愿意忘记大部分的苦痛和烦恼;这些苦痛与烦恼在人们的大脑里刻下一道道沟痕,睡眠本可以将它们轻轻抹去,但是噩梦会赶走睡眠,把那些沟痕再次揭开。于是,人们心惊肉跳、气喘吁吁地从噩梦中醒来,在黑暗中点亮一根蜡烛,像喝糖水一样啜饮这朦胧烛光带来的宁静。可是,这样的安全感是建立在怎样摇摇欲坠的基础上啊!只要轻微地动一下,目光就会离开熟悉而亲切的东西,刚才还给人以莫大安慰的一圈烛光就会逐渐变成恐怖的影子。千万要小心,烛光会使周围朦胧的空间变得更加空旷;千万别回头张望,在你坐起身来后,去看你背后是不是出现了一个将会主宰你的命运的阴影。也许,比较好的办法是呆在黑暗中,你的无拘无束的心会想方设法去承受那轮廓模糊难辨的全部重负。现在,你把身体缩紧;你发觉生命的界限就在你的双手之中;你一次次用犹疑不决的动作抚摸你的面部轮廓。在你的内部几乎不再有任何空隙;而想到任何庞然大物都不可能呆在这种狭隘的空隙里,你差不多会获得一些宽慰;因为,即使那闻所未闻的恐怖一定要进驻你的体内,它也必须缩小它自己来适应里面的环境。但是在你外部呢?对于恐怖,你的外部世界是敞开的。当恐怖从你的外部上升时,它同时也会在你的内部上升;它不是出现在你的动脉血管里,那些血管有一部分你还是可以控制的;它也不是出现在你那些相对迟钝的器官的黏液里,而是出现在你的毛细血管里;它在那些毛细血管中增长,通过那些细小管道,被吸收进那些分叉分得难以计数的最表层的神经末梢里。它就在那些神经末梢里不断增长,不断上升,将你淹没,它比你的呼吸上升得更高,而你最后的逃遁之地就是你的呼吸。唉,还能往哪里去?还能往哪里去呢?你的心将你从自身之中驱逐出来,你的心在你后面紧追不舍,你被逼到了疯狂的边缘,你再也无法返回你的内部。你就像一只被踩扁的甲虫,从你自身之中迸溅出来,你表层那点薄薄的坚硬和适应性全都于事无补。

哦,空旷的夜晚!哦,晦暗的前窗!哦,小心关闭的房门!时代久远的,被继承、被接受、但却从未被透彻领会的风俗习惯!哦,楼梯间里的寂静,邻近房间里的寂静,天花板上的寂静!哦,母亲!从前,在我童年时代,唯有你会帮助我排除所有这些寂静。唯有你会把这些寂静全部承受过去,对我说:“别害怕,是我呀!”唯有你会在死寂的夜晚,为了心惊胆战、怕得要死的孩子,勇敢地自称是那寂静!你点亮一盏灯,一听响动我就知道真的是你。你把灯举到你前面,对我说:“是我;别害怕!”然后,你把灯放好,轻轻地;毫无疑问,真的是你!你就是那灯光,照亮四周那些熟悉而又亲切的物件,使它们失去隐晦的阴影,显得善良,单纯,一览无余。每当墙上某个地方发出响动,或者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你会一直微笑;灯光把你的脸庞映衬得很清楚,你一直对着那张因为惊慌而急切地找寻你的面孔绽露微笑,好像你跟那些轻微的声音之间有秘密协定,配合默契,而且同意它们出现。在人世间的所有统治者当中,有谁的权力能跟你的权力相提并论呢?瞧瞧那些君王,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躺在那里,说书人讲上一千零一夜故事也不能使他们消解烦忧。即使他们躺在宠姬们甜蜜的怀里,恐惧也会爬进他们的身体,使他们没精打采,丧失活力。然而,只要你一来,你会把那可怕的怪物挡在你身后,你会亲自站到它前面,把它完全挡住;你绝对不像一块帘布,帘布随时随地都能被它揭开。真的!你好像是一听到需要你的人的呼叫,你就已经把恐惧制服了。你好像是在任何恐怖的事情可能会发生之前,就早已抢先赶来了,在身后只留下你急促赶来的足音,你永恒的道路,你爱的飞翔。

我每天都要走过一家石膏模型作坊,作坊主在店门口挂着两张石膏面模。其中一张是一个溺死的年轻女人的脸,是根据陈尸所里的一具女尸模制的,因为她很美,因为她脸上挂着微笑,笑得那么迷人,仿佛她什么都知道一样。在这张女人面模下方,是一张洞悉一切的脸(1)。这张脸上的五官紧凑地收缩在一起,就像一块硬疙瘩;这张脸不屈不挠地把总是企图销声匿迹的音乐凝聚在一起。这张面孔的主人的听觉被上帝关闭了,上帝希望他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这样,他才能不至于被混乱而无常的尘嚣引入歧途,而在他的内心只容纳那些纯洁而永恒的乐音;这样,唯有静穆的理性才有可能无声无息地给他创造一个等候已久的世界,一个在乐声被创造出来之前期待着的、尚未完成的世界。

哦,世界的圆满完成者!正是通过你,我们坠落的精神才得以升腾,整个世界才得以弥漫着音乐,就像那化作雨滴降落在大地与江河湖泊上的雨水,随随便便地降落,毫无目的地降落,然后又自然而然地从一切之中上升,充满欢乐却又无迹可寻,升腾,漂浮,形成天空。

哦,你的音乐!它应当环抱宇宙,而不只是我们。在底比斯(2),应该为你制造一架全音阶的风琴;由一位天使引领着你穿过荒寂的崇山峻岭那是国王、舞伎、隐士们长眠的地方,走到那架举世无双的孤独的乐器前。然后,在你开始弹奏之前,那位天使会惶恐地振翅高飞,离你而去。

于是,你,音乐的喷泉,就会滔滔不绝地弹奏起来,将前所未闻的、只有宇宙才能承当的乐音交还宇宙。贝督因人(3)会疑心重重地逃遁远方,而商贾们会在你的音乐所能抵达的地界匍匐在地,好像你就是一场风暴。只有几头离群索居的狮子,会在夜间远远地绕着你悄悄徘徊,因为受惊于体内沸腾的热血,它们对自己都恐惧万分。

因为,现在,谁会让你的音乐远离那些贪婪的耳朵呢?谁会将那些贪婪的人们驱逐出音乐厅呢?他们那没有思想的耳朵像放荡的妓女一样不断交媾却从不怀孕。你的精子喷射出来,而他们却像娼妓一样躺在下面一边承受一边玩弄它们;或者他们躺在那里,沉浸在受孕未成的得意之中,而你的精子却像俄南(4)的一样,白白地洒落在他们中间。

可是,大师,如果有个像处女一样纯洁的灵魂竖着警醒的耳朵躺在你的音乐旁边,他会在极乐中死去;或者,他会孕育无限,他受孕的大脑也会洋溢着极其伟大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