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22-马尔特手记

昨天,我的高烧退了一点;今天早上的天气开始像春天了,画中的春天。我准备试着到外面走走,到国家图书馆去拜访我那位诗人,我已经把他丢在那里,很久没再读过了;然后,我也许可以去公园里安静地散散步。说不定在那水光潋艳的大池塘上会有风儿吹拂,孩子们也会到池塘边放他们制作的船模,欣赏水面上漂浮的红帆。

其实,今天我并未期望一切如愿;我鼓足勇气走到了户外,对我来说,这仿佛就是世界上最自然、最简单的事情。然而,仍然有一些感觉不期而至,把我像纸片一样裹挟着,揉成一团,远远地丢出去;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圣米歇尔大街空荡荡地躺在那里,显得很宽敞,所以沿着那缓坡漫步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头顶上玻璃窗打开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玻璃的反光宛如一只白鸟一样掠过大街。一辆马车滚动着朱红的车轮,缓缓驶过;远处,有人搬着一件碧绿的东西往前走去。几匹马在冲洗得纤尘不染的黑油油的车道上一路小跑,背上的鞍具闪光锃亮。和煦的风儿轻轻吹拂,清爽宜人;气味,叫喊,钟声,所有这一切全都随风而至。

我从一家咖啡店前面走过,一些身穿红夹克的假冒吉普赛人经常在那种地方消磨夜晚。通宵未眠的污浊空气问心有愧地从洞开的窗口爬出来。几个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侍者正在门口忙着扫地。其中有一个弯着腰,一把一把地往桌子下面撒黄沙。一个过路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朝大街前方指了指。那个侍者满脸通红,朝大街前方仔细望了一会儿,然后笑容就在他那光溜溜的面颊上绽开了,那样子俨如泼上去的水花。他向其他几个侍者招招手,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快速左右转动了几下脑袋;他想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同时自己又不错过什么精彩场面。结果,他们全都站了过来,朝着大街前方眺望,搜寻,不是笑容满面,就是因为压根儿没有发现什么可笑的事情而闷闷不乐。

我可以感觉到刚刚萌芽的恐惧所引起的阵痛。某种东西在告诫我赶快穿过马路,到大街对面去;然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边往前走,边不由自主地打量前面不远处的几个人。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不过,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小听差,穿着蓝色围裙,肩上扛着一个空篮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的背影看。等到看够之后,他在原地转过身来,面向大街对面的咖啡店,冲着一个正在哈哈大笑的店员挥了挥手;他把手举到额头前面挥动的姿势,任何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随后,他眨眨黑亮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身子向我这边走来。

我希望,一旦我的视线不再被他遮挡,我能看到一个不同寻常、引人注目的身影;然而很明显,在我前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消瘦的高个男子,身穿黑色大衣,淡褐色的短发上戴着一顶黑色软帽。我确信,此人无论衣着还是行为举止,均无任何可笑之处。但是,当我刚刚准备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大街远处时,他却给什么东西绊得趔趄了一下。由于我是紧跟在他后面,所以特别留心,可是当我走到他摔倒的地方,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绝对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个继续往前走,他和我,一前一后,相隔的距离跟刚才一样。过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前面那个男子抬起一条腿,单脚从人行道跳到马路上,那样子就像小孩子高兴时,动不动就蹦蹦跳跳地走路一样。等过了马路,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跨上了人行道。但是,他还没有挺直身子,他就微微缩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高高跃起,并且紧接着连续跳了好几下。看见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人们很容易会认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着了;人们肯定会以为人行道上有一个小小的绊脚的东西,比如一粒果核,一块滑溜溜的果皮,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尤为奇怪的是,这个男子自己似乎也相信人行道上有那么一个绊脚的东西;因为他每跳一下,都会像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所表现的一样,脸上带着半是懊恼、半是咒骂的神情转过身来,察看那个绊脚的地方。某种东西又在警告我应该走街的另一边,但我置若罔闻,继续跟随在这个男子后面,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腿。我必须承认,在走了大约二十步,没再发生单脚跳的事情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当我刚一抬起头,却发现他又遇上了别的麻烦。他的大衣领子不知怎么竖了起来,任凭他用一只手,还是双手并用,竭力要把它翻下来,却总是不能如愿。类似事情任何人都可能碰上,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安。然而,我随即万分惊讶地发现,此人忙碌不停的双手竟然做的是两种互不相同的动作:一只手动作快速,隐蔽,不为人觉察地把领子往上翻;而另一只手动作却细密,迟缓,就像用极其夸张的缓慢拼读字母一样,要将领子翻下来。眼之所见使我大为惶惑,结果过了两分钟,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在此人腿上的可怕的、两节拍的跳跃,现在转移到了他的脖子上,就在他竖起的大衣领子和神经质地颤抖的双手后面。从那一刻起,我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知道,这种跳跃的冲动正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企图找个出口迸发出来。我理解他为什么害怕别人;我自己开始细心观察那些行人,想看看他们是否注意到了什么。他的双腿突然轻微地抽搐着跳动了一下,我感到一阵寒颤传遍全身。不过,没有人看到。我心想,我应该也稍微趔趄一下,以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肯定是个好办法,可以让好奇的人们相信路上确实有一个不易被人觉察的绊脚的东西,我们两个都不巧被绊了一下。可是,就在我如此琢磨着怎样才能帮助他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个妙不可言的新花招。我忘记说了,他带着一根手杖;一根很普通的手杖,是用乌木做的,手柄弯曲而光滑。他焦灼不安地开动脑筋,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把手杖抵在身后开始是用一只手(因为,谁知道另一只手会派什么用场呢?)正好贴着脊柱,一头儿紧顶着腰眼,曲柄插进大衣领子,这样它看上去就像是紧贴在颈椎和第一节胸椎骨之间的一个支架。这个姿势其实一点也不古怪,顶多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趾高气扬。不过,在这不期而至的春日里,这种举止是有情可原的。没有人想到要回转头去看看。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极其顺利。当然,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又突然单脚跳了两次,跳的时候很有节制,幅度很小;不过,这也没有导致什么。唯一一次确实明显的跳跃做得非常聪明,因为马路上恰好横着一根长水管,因此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是的,平安无事。他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也会抓住手杖,将手杖更紧地贴住脊背,而危险也就这样一次次被迅疾避免了。尽管这样,我仍然没法阻止内心的焦虑不断增长。我知道,就在他边走路,边坚持不懈地故作出一副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的样子的同时,那可怕的痉挛正在他的体内不断积聚。他觉得痉挛在不断增长的焦虑,我同样也能体会得到。当抽搐在他体内开始发作的时候,我目睹了他的手是怎样紧紧地抓住手杖不放。那时,他双手的样子会变得那么严厉和冷酷,我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意志上,寄托在他那必须坚强的意志上。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意志又能起什么作用?这个男子的力量全部耗尽的时刻终将到来,而且为时已经不会很长了。而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跟在他后面;我像攒钱一样把我的微薄力量积聚起来;我一面紧盯着他的手,一面恳求他,如果他需要,就请他把我微薄的力量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