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19-马尔特手记

医生听不懂我说的话。一点也听不懂。当然,我的病情也确实难以描述。医生说要试试电疗。好吧。我拿到一张卡,要我一点钟到萨尔佩特利埃(3)医院。我去了那儿。路上,我得经过一长溜兵营似的房子,穿过几个院子;在那些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下,到处站着头戴白色帽子的人,一个个看上去就像囚犯。最后,我走进一间又长又暗、像走廊一样的房子,一边的墙上有四个窗户,镶着不透明的绿玻璃,窗户之间由宽大的黑色壁板隔开。沿墙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木板凳,那些认识我的人就坐在上面等候。是的,他们全都在那儿。等我渐渐适应了那个地方的朦胧光线后,我才注意到,这些肩并肩地坐成一排的人当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一些小人物:工匠、女佣、马车夫等。另外,在长廊尽头狭窄的那边,两个粗壮的女人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聊天;很可能是管理员。我看了看钟表,差五分一点钟。还算不错,再过五分或十分钟,就轮到我了。这里的空气污浊而又沉闷,弥漫着衣服和呼吸发出的气味。从某处略微敞开的门缝里,飘来强烈刺鼻的乙醚的凉气。我开始踱来踱去,同时不由自主地想,我是按照人家的指定来到这里,置身在这群人中间,来接受这种人员混杂的普通诊疗的。可以说,这种情况第一次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一类人。医生从我的外貌能看出来吗?不过,为了这次看病,我换上了还能说得过去的体面服装,还叫人把我的名片送了进去。尽管这样,医生肯定不知从哪些方面感觉到了我的身份;抑或,是我自己不自觉地暴露了身份。但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发现情况也并非十分糟糕。那些人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我。有几个人遭受着疼痛之苦,把一条腿轻轻摇晃着,以便好受些。也有几个人把头埋在手掌心里;还有一些人在沉睡,面色沉重而扭曲。一个肥壮的男人,脖子又红又肿,俯身向前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地板,时不时地对着一处似乎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地方,啪的吐一口痰。一个小孩瑟缩在角落里啜泣;他坐在长凳上,两条瘦长的腿本来蜷缩在身子下面,现在却紧紧地用手抱着,贴在胸前,仿佛他就要跟它们说再见似的。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小妇人斜坐在长凳上,她头上戴着绉纱帽子,帽子上镶着圆圆的黑花;尽管她那可怜巴巴的嘴唇上挂着苦笑,她的伤悲的眼睛却一直淌着泪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放在那里,小女孩长着圆圆的光滑的脸蛋,一双凸眼毫无表情;她张着嘴巴,可以看见她那挂着黏液的泛白的牙龈,和牙龈上面残缺不全的牙齿。到处可以看到绷带。有的人整个脑袋都缠着绷带,一层一层的,只露一只眼睛,根本认不出那是谁。有的绷带包在里面,看不见;有的绷带看得见,可以看出里面包着的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有的绷带已经解开,那样子就像一张肮脏的床垫,一只早已似是而非的手搁在上面。还有一条裹着绷带的腿,从坐在长凳上的一排人中伸出来,大得就像一个完整的人。我踱来踱去,努力让自己平静。我让自己专注地观察对面的墙壁。我注意到那里有几道单扇的门,而且都没有高得顶到天花板,因此这条走廊并没有跟旁边毗连的那些房间完全隔开。我看看钟表;我已经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小时。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开始是两个年轻人,一脸漠然地走了过去;后来是那个我找他看过病的医生,他戴着浅色手套,有光泽的大礼帽,穿着一尘不染的大衣。看见我的时候,他轻轻抬了抬他的帽子,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我希望能马上被叫进去,但是很快,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总之,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个穿着污渍斑斑围裙的老头,可能是勤杂工,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走进那些毗连的房间中的一间。医生和那两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看着我。有人给了我一把椅子。情况到此还算不错。接下来我得描述一下我所患的症状。越简短越好。因为这些先生们的时间很宝贵。我觉得非常不自在。那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带着他们学习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职业化的好奇审视我。我认识的那个医生一边用手捻着乌黑的山羊胡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微笑。我想,我真该大哭一场,可我听到自己用流利的法语说道:“先生,我已经荣幸地把我所能提供的详细情况都告诉您了。如果您认为有必要让这两位先生也了解情况,那么您肯定能够根据我们的谈话,用三言两语告诉他们;而换了我,那可是绝对难以做到的。”那位医生客气地微笑着站起来,跟他的助手们走到窗前,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摆成水平状晃了晃。过了三分钟,其中一个年轻人,眼睛近视,做事急躁,他回到桌前,一边试图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一边问道:“你觉睡得好吗,先生?”“不,不好。”于是,他又跳回到窗前那些人那里去了。他们在那儿又商量了一会儿我的病情,然后,那位医生朝我转过身来,告诉我先出去,等着再被叫进去。我提醒他,本来的预约时间是一点钟。他笑了笑,快速而生硬地摆了摆他那小小的白手,意思是说他非常之忙。没办法,我又回到我的门厅,那里的空气变得比刚才更加沉闷了;虽然我觉得累得要死,我又开始踱来踱去地走起来。后来,那种潮湿的、积聚不散的气味搞得我头都晕了;我在入口处停下来,把门打开一道窄缝。我看到,门外仍然是下午时分,还有阳光,这让我感觉好了许多。然而,我在那儿还没有站一分钟,就听到有人在喊我。在两三步远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她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着什么。谁让我把这扇门打开的?我说,我受不了这屋里的空气。好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门必须关好。那么,开一扇窗户也不允许吗?不行,那也是被禁止的。我决定继续走来走去;因为这毕竟是一剂止痛膏,并且不会损伤任何人。但是,现在我这样做也让那个坐在小桌子旁边的女人不高兴。我不能找个座位坐下吗?不,我没有座位。这儿不允许走来走去;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应该有空座位。那个女人没说错。实际上,我在那个长着凸眼的女孩旁边立刻就找到了座位。我就在那儿坐下,同时感到这种情况肯定无疑地预示着某种恐怖事情即将发生。在我左边是那个牙龈有些腐烂的女孩;在我的右边,我有一会儿时间都看不出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庞大的、动也不动的肉团,有一张脸和一只硕大、厚重而没有生气的手。我能看到的那半边脸,很空洞,完全没有表情,没有记忆;而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上的装束俨然是人们给入殓的尸体穿的殓衣。一根窄窄的黑领带,就像给死人打的那样,松松地系在衣领周围;那件大衣,很明显也是由别人的手披在这具没有意志的身体上的。那只手,别人把它放在裤腿上,一直停留在老地方,没有动弹过;甚至那头发看上去也像是由专门收尸的女人梳理过,那僵直的样子就像动物标本身上的毛。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我命中注定要来的地方;因为我现在相信,我终于抵达了生命中的那个“点”,那将是我的归宿之处。的确,命运来临的方式奇妙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