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空中火葬

〖1〗上午,9:00—9:33

星期五上午。天刚破晓,警察就在大厦广场上摆开了路障。明净无垠的天空一片蔚蓝。一阵微风从港口刮来,掠过大厦,清新而带着点咸味。彩旗卷动起来。大楼的拱廊旁站着两个正在值勤的巡警,——1小时内还会有更多的警察赶到。

“至少,”巡警沙龙说,“今儿个我们不会遇到政治上的事,真得感谢上帝啊。”他抬头看了看闪闪发亮的大楼。“都快顶着天了,”他说。

巡警巴恩斯是黑人,有社会学硕士学位,已经内定要升巡官,至少他已经瞅准了头头的地位。他冲着沙龙笑了笑:“朋友,已经顶着天了。”

这时一个男子走来,沙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要上哪儿去?”

事后查明,这人叫约翰·康诺斯。他拎着一个工具箱。巴恩斯和沙龙在出庭作证时都说,他身穿工作服,戴一顶铝盔,一副熟练工人盛气凌人的派头。

“我要上哪儿去?进去。”康诺斯脸上露出微笑,“你们总不会不让我进去吧?”

“今天没活儿,”巴恩斯说。

“我知道没活儿。”

“那你还来?”

康诺斯长叹一声。“我本该呆在家里,躺在床上。有什么法子,头儿要我屁颠屁颠来上班。”

“干什么活儿?”问话的还是巴恩斯。

“我是电工,”康诺斯说道,“我就是告诉你千什么活儿,你能懂吗?”

巴恩斯心想,可能不懂。但这不是关键。问题在于他没有接到放人进去的命令。

“你带证件没有,朋友?”巴恩斯彬彬有礼地问。

他掏出线夹晃了晃,“满意了?”又把钱夹收了起来。

巴恩斯仍在犹豫。

“好了,”康诺斯说,“你他妈的打定主意啦?我就猫在这儿,反正是花老板的钱。”

沙龙看看自己的伙伴,说:“弗兰克,又没接到不让电工进去的命令,让这狗娘养的进去吧。他没准会电死的。”

两名警察所能回忆起来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也是这样陈述的。

*

开张志喜的日期几个月前就定下来了,事情历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其他的花头。应邀参加庆典的贵宾来自华盛顿和各州首府,来自联合国,来自各国电台、电视网。有人想出场、露脸,也有人本来可以不来,但又让不可推拒的请柬吸引住了。

在纳特·威尔逊的办公室里,威尔·吉丁斯望着挂满四墙的大楼设计图,说道:“我这儿有50件事要办,有100件。”

“我也一样,”纳特答话。

“妈的,”吉丁斯说,“我可不想神气活现地到处游逛,就跟一帮子混蛋游客似的。我们还没准备好,这你知道。”

纳特点点头。这位建筑工程师中等身材,挺结实,很少激动。

“125层,”吉丁斯说,“到天线塔为止。为此举起杯子,拍拍肩膀,祝贺祝贺;这事可不能改期。要来的角色都很重要,参议员、众议员、州长、市长、联合国的大人物,还有电影明星,全是这类家伙。”

“全是这类家伙,”纳特说。

吉丁斯是个大个子,棕色头发,蓝眼睛,他担任工程总监这个老式的职务,是业主的施工代表。纳特在搞这项工程的几年中不时看见他手拿计算尺,伏案工作,但他一贯的形象似乎更多的是头戴铝盔,开着一辆无篷的升降机,或是走上工字梁,钻进管道,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检查工程质量。现在他的神色带有一种明显的紧张感。

“别弄错了,”纳特说,“是你的老板格罗弗·弗雷泽订的日子。”

吉丁斯终于坐下来,伸直双腿,但动作一点儿也没放松。“我的老板,”他点了点头,“我们不能没有实业家,可我们不一定非得喜欢他们。”他观察着纳特的反应。“你刚开始搞这个工程的时候肯定一点经验没有——多久了?7年?”

纳特又点点头。他从原始设计、概念思维开始就一步不拉,并且忠实地贯彻了本·考德威尔的宏伟设想。他忍不住透过窗户,凝望着远处的大楼。大楼背映蓝天,清洁爽爽,漂亮极了:这是几年辛苦的成果。

吉丁斯说:“瞧,大楼也有你一份。我是看着破土动工的,地基挖下去80英尺,我看着他们竖起1527英尺的钢架,我认识每一个格床,每一根柱子,每一座桁架,每一根拱梁,就好比我要是有孩子就一定熟悉他们一样。”

没有什么需要加以评论的,纳特一言不发。

“你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吉丁斯说,“还记得佩特·雅洛斯基吗?”

纳特无力地摇摇头。

“从65楼上一脚踏空,在混凝土坡道上摔得粉身碎骨,落到浴盆里。”

纳特想起来了。

“他是个好人,干活很有章法,从来没有出过事故。我感到泄气的就是这一点,当你没法给事情一个交待,就该你难受了。”

吉丁斯话音里含着某种东西,似乎是神经质。他管自说道:“我在一张什么报纸上看到有人抢银行,我就想,‘这可怜的蠢家伙需要钱,或许是迫不得已,又想不出别的办法。’这不是开脱,而是作某种解释。”他稍稍沉吟了一下,从灯芯绒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扔在写字台上,随后便面无表情地坐下,看着纳特拿起信封,打开。这是些折叠起来的图纸,纸上划满线条、数字,还有工程师潇洒的签字。

纳特抬起头来。

“仔细看看。”吉丁斯说。

纳特逐一察看这些图纸,最后又抬起头看着吉丁斯。“上边全有我的签字,所有的电路都改了。可是我没这个权力,而且我没有签过字。”

吉丁斯说:“不会有人来问你签字的事。你是考德威尔公司派来管这事的。”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回椅子上,望着纳特,等他开口。

纳特依旧拿着一张改变设计的许可证,双手一动不动,那张纸也纹丝不动。然而,看上去他好象连心脏都麻木了。“这些都改了?”

“我不清楚,昨天晚上以前我根本没见过这些东西。”

“你怎么会没见过?”

“我不可能什么都管,”吉丁斯说。“并不比你管得多。我有记录,凡是按规格搞的就签字。如果原有规格出现误差,我再据实批准。可这样的图纸我没收到,我要是见过的话早就嚷嚷开了。”

“我也一样,”纳特说。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末了,吉丁斯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签字,”纳特说。“我不知道是谁签的,千吗要签,反正我没签。”

吉丁斯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商业区看去。端详着那座划破蓝天的大厦。“我知道你要说这话。”

纳特淡淡一笑。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的心灵又恢复了正常运转。“我要是签过这些改动的图纸,我一开始就会理所当然地否认。我没有签字,所以我也要否认,但不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不管从哪方面说,我的回答肯定是一样的,不是我签的字。而且,我干吗要签那些图纸呢?我有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吉丁斯说,“我此时此地没法从你口中弄清真相,原因就在这里。”

“别费心了,”纳特的声音十分平静,他伸手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又扔在那堆文件上。

吉丁斯换上一种比较平静的口气说:“在这幢大厦里,我们埋下了什么样的腐败?这事有什么内幕?”

纳特双手平放在写字台上,说:“答案我不清楚,但我想最好是尽力找出答案。”

吉丁斯的目光盯在纳特脸上。“那好吧,我们都去找答案,”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些你留下,我已经复制了。”他走到门边,又停住了,一只手握住把手,说道,“如果发现真是你签的字,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他走了出去。

纳特仍在原处,又看了看文件。签字够清楚的了:N.H.威尔逊、纳特·赫尔。取这个名字是老爸爸的主意。原来那个纳特·赫尔给绞死了,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有人想把这一个也绞死。好啊,他们要是以为他会乖乖地登上绞刑架,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他拿起电话,对总机的詹妮说:“亲爱的,给我接考德威尔先生办公室。”他又对考德威尔的秘书莫莉说:“我是纳特,我要见头儿,有急事。”

考德威尔的办公室很大,很有特色。他个子不高,稀疏的灰发梳得熨熨贴贴,一双不大的手保养得很好。他脾气温和,讲求精确,在处理工程建筑上的事情时,谁也取代不了他。他正站在窗前,面朝商业区;纳特敲门走了进来。“坐吧,”考德威尔说罢,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纳特坐下来,等着头儿发话。

考德威尔转身指了指桌上几份文件,问:“这些你看到了?”

“看到了,先生。我和吉丁斯谈过这事。准确地说,我是听吉丁斯谈起的。这些都不是我签的字,不经过刘易斯批准,我才不会把电路调整的事揽到自己头上。”

约瑟夫·刘易斯是公司的电力工程师;纳特有一种荒唐的感觉,觉得他好象是在和自己讲话。

“从理论上说,未经刘易斯批准,谁也不会改动电路。可是,有人签发了这些改动许可证。从表面上看是这间办公室的总建筑师们发出的。”

“是的,先生。”纳特象是成了一个走进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他心中的怒气积聚起来,说,“可干吗要签我的名字?”

“正要请你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干吗不是刘易斯,或者是他手下的人?这更合乎逻辑,也少一些疑问。”

“这些说法毫无意义,”考德威尔说,“我承认,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地方有无改动,也不知道作了多大改动。还是查一查,怎么样?”

“好的,先生。但还有一些其他事要查。”

“什么?”

“第一,为什么要签这些改动许可证,为什么要签我的名字,是谁——”

“这些问题可以放一下,”考德威尔说。“你个人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我无法分担。我耽心的是大楼和本建筑公司的信誉,明白吗?”

纳特的回答几乎象是一曲赞美诗:“是的,先生。”

他走出这间大办公室,经过莫莉的写字台。莫莉苗条漂亮,象个洋娃娃,她望着纳特问:“朋友,出问题了?”

“问题成堆了,我一时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茫然注视着墙上挂着的设计图和写字台上那一堆修改设计许可证的复印件。这两样东西组成了一种爆炸性的混合物。他签没签发这些改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可证发出去了,而且下边照办,正象吉丁斯说的那样,不该节省的地方节省了,不该用代用品的地方用了代用品。原因何在?

他把改动许可证的复印件收拢来,塞进那个马尼拉纸信封,把信封插进衣袋。走出办公室,他在服务台停了一下,告诉詹妮他上哪儿去。“我去大厦,亲爱的,你可能没法把电话接过来。我会打电话来的。”

〖2〗10:05—10:53

艳阳高挂,阳光已足以穿透商业区这一片林立的高楼,照射到世界大厦前的这块空地上。警方的路障已经摆好,将这个区域切成两大块,中间是一条连接那个临时看台的通道,看台背靠大街。

“大人物就在那儿下车,”巡警沙龙说,“冲着小小百姓微笑,象国王、王后一样走向看台。”

“演讲也是老一套,”巴恩斯说,“赞美母亲、美利坚合众国,赞美不可征服的人类精神,或许会有几个家伙乘机拉选票,哦,我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有点怕吹牛。”

“怕你自己和你的豪言壮语吧?”

“不,我怕向众神挑战。”

沙龙笑了,说:“弗兰克,你读的书太多了,你的神能把这座可爱的建筑物怎么样?”

*

那位约翰·康诺斯这时正思忖:这座大楼简直是有生命的。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门厅、走廊里回响,一道道索然关闭的房门呆呆地看着他走过;可是透过空调管道,他听得见大楼在呼吸,他感觉得到生命之力在大楼深处卜卜跳动。他有些纳闷,这座活的大楼打心限里是不是很害怕?

怕他一千吗不是呢?这是一种令人高兴的想法。他的情绪为之一振——与这庞大的建筑物相比,他只是个小不点,但力量在他一边。他拎着工具箱,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品茗着这里的学问,耳边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翻涌的思潮。

*

从考德威尔的办事处到世界大厦要经过30个街区,纳特信步走去,他想在这步行中消除一些愤恨和压力。

“我想,有些人搞体育比赛,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曾经对妻子齐勃这么说,“把心里的愤恨排出来,让它在潜意识中翻腾。我不是搞体育的,但从小到大,我总要干点别的。钓鱼、打猎,徒步或骑马到山里去,冬天就滑冰,穿雪鞋。”

齐勃当时嫣然一笑:“不过,我爱你不是为了这个,可能是因为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没有挖空心思把我弄到床上去。”

“是吗?当时你会答应?”

“很可能。我发现你很有吸引力。”

他不快不慢地走着,遇到红灯就停下来。他不喜欢这个大城市,可正象人们说的,城市在这儿,就这么回事。尘土、噪音、拥挤的人群、咆哮吆喝的姿势、哭丧的脸,这些东西遍地都是,没劲透了。

纳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座城市,这是毫无疑义的。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广阔天地去。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不知道齐勃是跟他一块走,还是留下来,呆在她熟悉的地方?难说。

世界大厦周围有警察,纳特颇感意外地望着他们。

大厦开张,需要警察来帮忙张罗——门口站着一个黑人警察,正在听一个穿制服的爱尔兰大个子说什么。黑人警察打量了纳特一眼,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说:“先生,可以为您效劳吗?”

纳特掏出平时上班佩戴的徽章,说:“建筑师,考德威尔公司的。”他朝门厅旁边的那个铜牌点了点头,“进去检查一下。”

黑人警察不再笑了。“出什么事了?”

“例行公事。”纳特说。

巡警巴恩斯事后说:“就在那时候,我真的开始怀疑了,但依旧只是一种预感。我们或许应该截住那个提工具箱的家伙。”

这时,巴思斯说道:“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能帮忙吗?”

那个爱尔兰巡警说:“我们的宗旨就是帮忙,我们这些穿蓝制服的小伙子,可不能让人说我们不肯搭救一个眼看要淹死的人,或是拒绝帮助一个老太太过马路。您请吧。”

纳特走了进去,走进大厦,他犹豫起来。他没有真正的目的地。他过去几年中的每一个工作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已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了。如今他产生了某种冲动,好比是听说马厩里的马丢了,这种冲动迫使他到马厩里去亲眼看一看——并不是因为真有什么他能做的事。他得等到工作人员都来上班了,对这座建筑物进行彻底检查,看看是不是有改动,哪些地方真的作了改动,特殊改动许可证才能得到验定。

可他已经来了,他穿过大厦中心那空旷的大厅,走到那一排电梯跟前,按下了上14楼的开关。

电梯开动了,他听见高速缆索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同时,显示板上那个标志14楼的灯亮了。门打开,纳特仍一动不动地立着,在大厦安装多级电梯升降井的这片空间里。他听得见还有一根缆索在呜呜直响,有一架电梯正在高速运转,不知是上还是下。

他搭乘的电梯自动掩上门,他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摸到控制板上的开关,打开灯,凝神听了一会儿。缆索呜呜作响,不断地在大楼的这个核心部位发出柔和的回音。随后,那架电梯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是谁在那里开动电梯?”他思忖。什么人都可能。那人可能在某一层停下,也可能直上125层的顶楼。可那又怎样?你有点神经质,纳特·赫尔。那些个伪造的改动许可证搅得你心神不定。忘掉吧,他告诉自己。他按动开关,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他在8楼下了电梯,踏上五架电梯之外附设的步行楼梯。

在这儿,就是一个毫不知清的陌生人,也会开始领略大厦的宏大与复杂。大腿一样粗的电缆从邻近的康·爱迪生变电所输来动力,14000伏——比电刑的力量大多了。

在这里,安然静卧着的变压器将电压降低,以供取暖,降温,通风和大楼各个部分的用电之需。

这一片没有墙壁的楼面,有轮船机舱的味儿:发热的金属、汽油、橡胶、油漆、腐败的空气、线路绝缘物,这一套机制温和地发出呜呜声,只服从一个主子的命令,电力。电是看不见的。但它是力量的原始材料,对于这座大厦,电就是生命本身。

没有电,这座雄伟建筑的所有复杂精巧之处就仅仅是一个疖子,一个由成千上万吨钢筋混凝土、钢化玻璃窗、铝材装饰、电缆和复杂得令人难以相信的电路、结构组成的死物——毫无用处。

没有电力,大厦就没有供暖、照明、通风;供人上下的电梯或自动扶梯、电脑监控装置,统统无法启用。

没有电力,大厦就会变得又瞎又聋,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变成城市中的一座死城,变成人类机智、虚荣、才华和可疑的学识的一座纪念碑,一座大金字塔,一堆史前巨石,或者是一座吴哥窟,一件古玩,一个时代的错误。

纳特注视着那条接头干净的主电缆,强大的电力从这里不折不扣地送往上一层楼,一直送到大楼顶层。大楼的生命中枢在这里暴露无遗——他想起了外科的腹腔手术。

口袋里那个装有伪造的改动许可证的信封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怒火再一次油然而起,冲击着他的思绪。

对于设计、建造百年大计的人来说——大楼、桥梁、水渠、大坝、核电站、大型体育场——形式并不重要;在他们看来,工程就是它自身的奖品。工程必须尽可能完美元缺,不然就不能算完工,本来应该成为自豪的理由到头来却会成为耻辱的原因。

想到这里,纳特第一次让胸中的怒气发泄出来:“狗娘养的!”他悄没声地冲着那根巨大的绞合电缆和安然静卧的变压器组骂道。“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要把人查出来,拴住他的生殖器吊起来。”

他一边骂,一边走回到楼梯上,乘电梯到了上一层电机间。

他什么也没发现。本来就没指望发现什么。他依次查看机房区也仅仅是一种姿态,四处空空荡荡,只有回声。空气中淡淡地散发着新材料的气味——瓷砖、墙壁涂料、上过凡立水的木门——就象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喷着新车的香味从展览厅里开出来一样。

他乘电梯逐层上升,城市的轮廓开始展现在眼底。到了123楼,他甚至可以俯瞰邻近的贸易中心双体大楼的平顶了。

他继续上行,最后在顶楼停下,走进位于通讯天线塔下边的那间眺望厅。电梯的门掩上了,开始下行,他再次听见高速缆索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望着闪亮的下行箭头,心里喊了一声:“谁他妈在用电梯?”

他紧盯着红灯,听着缆索的声音,竭力想计算出那架电梯下去多少层,缆索才静下来的。

这时门上的绿灯亮起来,他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紧张感。

缆索声音停了,绿灯熄灭。门开了,吉丁斯走了出来。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但灯没亮。“我真不相信能在这儿找到你,”吉丁斯说。

“为什么?”

吉丁斯耸耸肩。他环视着眺望厅。餐桌已经贴着隔水墙摆好了。用托盘盛好的开胃饼干、饮料、玻璃怀、一盘盘的炸土豆片和果仁,标准鸡尾酒会的全套行头很快就会上来,还有上菜侍者、酒吧侍者,女招待专管腾空烟灰缸和撤下用过的酒杯,同时还有讲话,讲不完的话。吉丁斯又看了纳特一眼,问:“在找什么东西?”

“你呢?”

“随便看看。”

纳特摇摇头,问:“你刚从中央大厅上来?”

“干吗?”

“因为有人上来过,我听见电梯响。广场上到处是警察,他们挡你没有?”

吉丁斯皱起了眉头:“挡了。”

“他们也拦住了我。”

“你是说还有人在大楼里?”吉丁斯猝然停下,转过身去。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电梯门上闪亮的红灯,都听见了电梯开动的声音。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好象是有人,”纳特说。

“是的。”

他们立刻下楼,穿过空旷的中央大厅,来到广场上。纳特看见那个黑人警察和他那大个子爱尔兰伙伴还在值勤。吉丁斯站到一边,眼睛、耳朵全用上了。“我和他除外,”纳特指着吉丁斯说,“还有别的人进去吗?”

黑人警察说:“威尔逊先生,你干吗问这个?”

纳特吼道:“到底有没有人进去?!”

“有个人,”黑人警察说,“一个电工,他说接到一个检修电话。”

“谁打的电话?”这话是吉丁斯问的。

“我……我……”黑人巴恩斯有些犹豫起来。“先生,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纳特又吼起来,“他在开电梯!”

沙龙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碍什么事?一个人想坐一下电梯,天难道会塌下来?”

吉丁斯说:“他带着什么东西?带了没有?”

巴恩斯说:“带着个工具箱。”

沙龙说道:“哦,不,弗兰克,你记错了,是个亮晶晶的原子弹。”他伸出双手比了一下尺寸。“一头是绿的,另一头是紫红的,还有些火星喷出来,挺好看——”

“闭嘴!”纳特暴跳如雷,“他出来没有?”

“要是出来了,也是打别的门出来的。”

吉丁斯望着纳待说:“我们最好查一下。”

可大厦周围的门都是锁着的。没有看门人,也没设警卫。

纳特沉默片刻,目光仰望着中央大厅那隆起的拱顶,说:“怎么办?”

吉丁斯缓缓地摇了摇头。

纳特冷笑一声:“我们设计一座大楼,就是要开放,让人们来去自如。可是从本质上说,大楼是容易遭损坏的,岂但如此,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很容易被毁掉。”

〖3〗11:10—12:14

约翰·康诺斯觉得,开动那悄无声息的电梯是一件有意思的、甚至很有乐趣的事情。对于运转灵巧圆活的机器,他向来就挺着迷。谁要是想找他——人们迟早会来找他的——开动电梯,让空车在各个升降井里上上下下跑,这可能是搅乱寻觅线索最好的办法。

他平时天天都在大楼里工作。未曾意识到的是,这大楼会空空如也,回声响荡;就他一个人和这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建筑物呆在一起。

大楼象是一座大教堂,没有旁人在里边的时候就更象了。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从一排排窗口望出去,世界就在脚下,能看见辽阔的天空,能想想自己得到了一个机会,而且是唯一的机会,这就好象在祷告中跪下来,独自面对上帝。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前的静默和懂憬笼罩着他的心。

他以往听说过某种事件,可能是在一个群众大会上,他记不大清了,但那句话直钻进他的心里去了:“几个中坚分子改变了一系列重大事件的进程。”他挺喜欢这句话。那才轰动呢。坚定分子,英雄豪杰。比方劫持一架飞机,并且安然脱身。比方对整个奥林匹克村来真格的。几个中坚分子,兴许一个就够了。到时候他们都听你的。拎着工具箱,脚步沉重地穿过走廊,开动电梯——这简直就象是来到了一个大型游乐园。

电力,当然是这里的关键。这年头,电好象成了一切事情的关键。康诺斯记得几年以前的那次电力网停电,一切的一切是如何顿时停止的,有的人还以为是世界末日来了。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样,因为那天之后过了差不多9个月,市里的产科医院闹翻了天,证明有人在一片漆黑的几个小时里捞到了好处。

他压根不是电力工程师,连一个有经验的电工也算不上。但他在大楼里干过活,大致知道怎样拨弄配电板。每一层的电机间都有一个叫配电室的地方。只要有机会,康诺斯总要花点时间看工程转包人手下的那班家伙干活,剥开里边包着电缆的钢丝保护层,再剥开底下的乙烯包皮,最后就接触到真家伙了,那粗大的内线才真正是送电的。

他知道各电机间是通过降压器向大楼上下输送可用的电力,每个配电室都要把大楼外边那个变电站送来的电保持应有的强度,送往上一层楼的配电室。他不知道原来的那个电流有多强,但肯定低不了,因为要是不高的话,他们干吗要费尽力气把它降下来呢?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整一整向大楼高层送电的设备,好把眺望厅隔离开来,招待会就是在那儿举行。他的工具箱里有一根18英寸长的撬棍和一些偷来的塑料炸药。他琢磨着,凭这些东西,能够引发一场相当可观的混乱,象过7月4日国庆节一样,管叫火花满天飞。

可越是琢磨,他越是不明白干吗只冲着顶上的几层楼下功夫。干吗不照着大楼深处的底层设备来一下,那儿的电力线是直接从变电站拉过来的。一个三垒打就可以扫清本垒,千吗要短打?这是一种很诱人的念头。

在同一时刻,他要做的无非就是躲得远远的,这照说也不难。不过,为了避免运气不佳,自已被罚下场,准备工作一定要搞好。

他打开工具箱,取出撬棍,把一端弯成钩,另一端张开,弄斜。这就成了一件有用的武器。如果必要就用这件武器。他心里没有半点不安。

*

纳特和吉丁斯走出大楼的时候,人们正在搭用于庆祝活动的平台。吉丁斯厌恶地看着那边说:“讲演,州长祝贺市长,市长祝贺格罗弗·弗雷泽,一位参议员宣布,修建这座大楼是人类的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打住话头。

“没准是这么回事,”纳特说。

“那是吹牛,你知道。这大不了又是一座该死的摩天大楼,我们已经太多了。”

“你呆在这儿大骂一通好了,”纳特说。

“你上哪儿去?”

“上有人早就去过的地方,去看看裘·刘易斯怎么解释那些改动。”他穿过广场走了,一边走一边把胸章摘了下来。

这一次,为了节省时间,他搭乘去住宅区方向的地铁,直奔中央火车站。沿着公园大道步行了两个街区,赶到建筑师大厦,他乘电梯升到10楼,那儿的玻璃门上挂着牌子:“约瑟夫·刘易斯,电力工程师”。几间办公室和设计室占了几乎整整一层楼。

裘·刘易斯没穿外衣,坐在他那间乱七八槽的大办公室里。他个子不高,模样聪明、老练,说话很干脆。“如果这不是新设计,”他说,“你告诉本,今后6个月我他妈忙得不可开交。他要是可以等——”

纳特把那个马尼拉纸信封甩在写字台上。裘看了看,拿起来,将那些改动许可证复印件统统倒在文具盒里。他飞快地依次看了看,便放下了,就好象这些东西是活的一样。他看了纳特一眼,显然很生气。“这些是你签发的?谁他妈给你这个权力?”

“今天早晨以前,我连见都没见过。”

“上面有你的签字。”

纳特摇摇头。“是我的名字,但却是别人签的。”

“那会是谁?”裘问道。

“我不知道。”

裘用手指敲击着文件。“这些地方到底改了没有?”

“还得查一下。”

“你他妈想要我干什么?我把设计图——整个电力设计都交给你们了。”

“没有人责怪你。”纳持心想,眼下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有求于你的是,确定一下先后次序,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查起……”

“全都查,每一块该死的地方都得看,哪怕你们得把大楼拆开。妈的,哼,大楼的电路设计是我签的字。”

“也有我们的名字,我明白。可我们先检查什么,后检查什么?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按重要程度给我们搞个单子,我们去找麦克劳的人来查。”

刘易斯猝然坐下。他说:“麦克劳根本不会插手这事。你想查伯特·麦克劳的贪污行为,偷工减料,收受回扣,贿赂检查员——你会把脑袋都弄丢的。”

纳特也坐下来。“这我听说过,但我得设法弄清事情真相。”

“下一次是建造公路,”刘易斯平静些了。“大型工程建设业务,搞鬼的机会可能比什么工程都多。敲诈勒索的家伙进进出出也有些年头了。在泽西那边——”他摇摇头,“在泽西的某些县,我才不会揽电力设计呢。就算上边挂着钻石也不干。这边要好一些。据我所知,那班赚钱如流水的家伙曾在麦克劳身上打过一次主意。”他微微一笑。这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而发出的一种苦笑。

这么说,裘·刘易斯也是这一起犯罪行为的牺牲品之一了,纳特盘算着。他也是无辜者当中的一个。他说:“出了什么事?”

“他们派来一帮说客,”刘易斯说,“麦克劳只说他不跟小毛孩子打交道;要么大老板来,要么谁也别来。”他顿了一下。“是个大工程,可以赚大钱,所以大头儿亲自出马。”他又顿了一下。“麦克劳领他到楼上去,他们可以私下谈——挺高的地方,45层,周围没有人,下边的大街离得远远的。麦克劳对那个敲竹杠的家伙说,‘眼下,你这狗娘养的,是想乘升降机下去,一去再不回来呢,还是想马上一眨眼下去,就从这钢架下去,让他们用吸墨纸把你从街上捡起来?你他妈的拿定主意。’”刘易斯第三次停下来。“此后他们再没来麻烦他。有些人是没法强迫的,这你知道,连试一下也不值得。”

纳特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心里核计着他所知道的伯特·麦克劳的事情和刚听到的故事。老板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本能,不管台面上有什么东西都敢把骰子掷下去。换了别的场合,那个敲诈钱财的歹徒可能已经死到临头了。看来没有麦克劳的事。

“你和保罗·赛蒙斯共过事没有?”他问。

“共过事,他和麦克劳的女儿结了婚,麦克劳就把他提拔上来了。”

“莫非问题出在他身上?”

“保罗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刘易斯若有所思,注视着那些改动许可证。“你以为他可能签这些文件,写上你的名字?”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无法想象。这些事迟早会抖出来,没说的,到时人人都会问,‘谁得了好处?’电路承包人准跑不了:他不按标准施工,又拿他那份承包价,钱在他口袋里。但这样做太显眼了。他是电路承包人,干吗要来这一手呢?他的业务正在发展,老板又是他岳父,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事搞在一起?”

“这么说,”纳特的微笑里没有一点快意,“旁人谁也没有签发改动许可证的动机——还写上我的名字,对吗?好了,给我搞一份单子,重要的部位放前头,不管得查到哪一步,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

纳特离开刘易斯办公室,穿过59街,不知不觉地走进公园。他的步子慢了下来,拉长了。心似乎平静了,他开始留心四周的风景。到处是树木花草,怪石磷峋,连天空也好象不一样了,更蓝了。

他在售货车前停下,买了一袋花生,然后继续往前走。他绕开动物陈列区,向公园深处走去。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以山里人特有的耐心等候着,一只公园饲养的小松鼠走到近前,向他要东西吃。“吃吧,喏,”纳特说着,丢了一粒花生。小松鼠衔着战利品一溜烟跑开了。

他在想,是不是有人想陷害自己?这可是一种相当大胆的假设。

说真的,他是从谁也没有听说过的惠斯特山区来的,在此地没有身居高位的三朋四友,没带来引荐的书信,更没本事去抱谁的大腿。他是拎着他的文件夹走来的,一直等到有机会面见本·考德威尔——等了四天——走的时候,得到了一份建筑师们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工作,那是7年前,关于世界大厦的初步设想刚刚开始形成。

小松鼠又回来了。小家伙直起身,端详着纳特。什么事也没发生。松鼠小心翼翼地放下前爪,往前跑了几步,又直起身来。

“OK,”纳特说,“动作不错。喏。”又扔了一粒花生。

“那么是我得罪了什么人?”纳特高声自问。“我得罪什么人了?”答案是:可能,哪怕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么说,签发这些改动许可证仅仅是为了搞掉他?想想真叫人不舒服。

不过,假定已经按改动许可证施工,在调查工作真正开始之前,他也不可能了解到什么。

另一个直接的结论当然就是以赢利为动机:降低材料和施工质量,以便提高成本和付给某人利润率。是谁呢?保罗·赛蒙斯依旧是个挺显眼的候选人。但如果赛蒙斯是为他自己捞好处,他干吗不怕露馅呢?纳特找不到答案。

纳特剥了一粒花生,打开,吃掉。味道不错。他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他又吃了一粒花生,这时才发现那只松鼠又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朋友。两只松鼠直起身,几乎就在他的脚边,观望等候着。“对不起,伙计们,”纳特说着一左一右抛出两粒花生。

还有一种可能,他考虑着。他显然曾竭力想把这种可能从潜意识中排出去,以便忘掉它,可是,它顽固地浮显出来。要是这些改动所针对的不是他,也不是冲着钱,而是针对大厦本身,怎么办?

建筑物的设计与飞机或宇宙飞船不一样,对材料最大承受能力的要求不是很高。因为重量不是主要问题,所以每一种建筑构件,每一种钢缆,每一种线路规格都把安全系数考虑进去了。一些可能性极小的预应力也都列入了设计,例如时速150英里的大风,这在本市连听都没听说过;还有大强度的电流冲击。

由于大厦的高度,雷击是不可避免的。这个庞然大物的钢骨架可以将电流安然无事地导人地下,这种情况在施工期间已经多次出现。

地震是种种可能性中最不可能的:附近没有断层区。大楼的地基直下底岩,扎在这座城市的脊梁——板岩——之上。地基牢固,结构坚韧,经受得起中等强度的地震。

简单地说几乎对每一种想象得到的危险都作了预测,采取了预防措施——然而,只要这儿那儿改错了地方,大楼的永久性、功能,乃至安全就会变成一团泡影。

为什么有人要以这种方式来危及大厦呢?显然,在一个暴力不断、敷衍推诿受到奖掖的世道中,破坏一座大厦好象是顺理成章的事。

两只松鼠又回来了,第三只也跑过来,全部冲着这位老好人。“总有一天,”纳特说,“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个世界还给你们这些小家伙。我们可以到海里去,就象北极的旅鼠一样。喏。”他把那袋花生全都抖在脚边,站了起来。

〖4〗12:30

老板伯特·麦克劳的办公室居高临下俯瞰大街,从所有的窗口望出去都是本市的高楼大厦,其中不少是他经手建造的。他平时很喜欢凭窗远望。此时他却没有这份兴致,因为吉丁斯和他谈的关于那座建筑物的事,他给他看的东西,要说败坏人们在今天这样一个暮春艳阳天里的愉快心情是绰绰有余的了。

麦克劳仔细看了看写字台上那些改动许可证的复制品,又看青吉丁斯。“我们知道一些什么情况?几份复印件?连有关的原件也没有?”

吉丁斯说:“改动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能猜一猜为什么要作改动。”

麦克劳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要是在过去,这类的事他一下子就能搞清,或者说差不多搞清。眼下,就好象腰上挨了一记冷拳。这种经历不是第一次了,他有些担心。

“你身体超重,”玛丽曾对他说,“劳累过度,又不象过去那么年轻了,伯特·麦克劳,你的毛病就在这里。有一个时候,你可以整夜喝酒,跟个彪形大汉似的,到家里高高兴兴的,简直就象个大名人。可你现在不是那么年轻力壮了。”

麦克劳转身离开窗口,说:“纳特·威尔逊签了名,难道真是这傻小子签的?”

“他说不是。”

“你怎么看?”

“我说不出他干吗要签字,”吉丁斯说。“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可以坚持原设计,不允许改动,这都在他权限之内。他干吗要伸出脖子去挨刀呢?”

麦克劳走回椅子,坐下。“至少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出现了混乱。从文件的表面上看,那座了不起又很漂亮的大厦是不合规格的,这就为各种各样的麻烦开了方便之门——上帝保佑,还会弄出法律上的麻烦。”

“还有工程,”吉丁斯说。“墙壁需要扒开,电路都得检查。”

“我们把必须办的事办了,”麦克劳厉声说道,“威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怎么的,吉丁斯又想起了从65层的钢架上跌下来的佩特·雅洛斯基。“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麦克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给人骗了,你是房主方面,我是我个人。上帝啊,我需要知道是谁干的,目的何在?”

吉丁斯耸耸肩,“改动全是电路上的。”

“是吗?”

“根据我所看到的,”吉丁斯说,“所有的改动都是为了减少材料或者简化电路系统。”

“有人想捞钞票?”麦克劳又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一片模糊的世界。他扭过头说:“你是说,捞钞票的人就是拿到电路安装合同的人,对吗?”他转过身,双手抄在背后,以免暴露他内心的紧张。“保罗·赛蒙斯——你指的是他?”

“我对你说过,这只是猜测。”

麦克劳换了一种平静的口气说:“我不愿意你那么想,自己也不愿意那么想。”他终于伸出手来,手指张开,弯曲,一言不发,久久地望着双手。当他再度看着吉丁斯时,脸色几乎一片苍白。“威尔,我们会查清的。我一定要用这两只手捉住他,揍他,直到他说实话。我们会查清的,我向你担保。同时——”话突然停住了,就好象老人忘记了自己正在说的事一样。他疲乏不堪地用一只手搓了搓下巴。

“同时,”吉丁斯说道,“我尽力查一下还有哪些事要办。”

麦克劳坐回椅子里,点了点头。“你尽力吧,威尔,让我也了解情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吉丁斯走了以后,麦克劳久久地坐在他那把大椅子里,一言不发。他感到自己老了,又累得很,不知道该办哪些要办的事。要是在过去,哪怕听到一丁点有人干这种卑鄙事的风声,他早就一路咆哮着冲出办公室去了,管它是圣人还是魔鬼。然而,岁月改变了人,一些笃定的事变得不大靠得住,各种界线变得模糊——他不愿意相信,有一个亲人,家里的人,违反了法律。

老人十分赏识他的女婿保罗·赛蒙斯。比方说,赛蒙斯是老派人所称的那种绅士——安德维、耶鲁一类的,根本不象麦克劳那样出身寒微。女儿帕蒂跟保罗处得还好,这使老头感到得意。

麦克劳和玛丽至今仍住在昆斯街那所房子里,那还是三十多年前,麦克劳用他在第一项相当大的建筑工程中挣来的钱买的。女儿女婿的居住地离麦克劳的家只有几英里远,但却隔着整整一种文明。你怀抱美国梦,你的儿女可比你更会做好梦。

此时,麦克劳对自己说:马上拿起电话,管你那位了不起的女婿叫骗子、小偷吧。想想真寒心。

改动许可证的复印件仍摊在写字台上。他伸出一只大手将文件推到一边,它们发出飒飒的声音,象枯死的树叶。

麦克劳思虑重重。对于一项大工程,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早就拿他的工程变过戏法了,把东西倒来转去,就象手拿几个豆荚演杂耍的人一样,那粒豆子总也不在你以为它在的地方。

发票、订货单、施工证、明细单,甚至设计图本身,这些东西统统都可以改动或者伪造,根本没有动的工程也可以签字验收,钱在桌子底下就付了,落人某人的私囊——花样数不胜数。

写字台上的电话响了,老人厌恶地看着电话,好一会儿才拿起来。

“赛蒙斯夫人打来电话,”他的秘书说。

麦克劳想:女儿帕蒂可能还不知道,妈的,连她都不清楚保罗是不是无耻之徒。“你好,亲爱的,”麦克劳对着电话说。

“爸爸,你不想给我准备午饭了,是吗?”帕蒂的声音就跟她本人一样,生气勃勃,清新,热情洋溢。“我在中央火车站,保罗有一个业务上的约会,走不开。”

“而且你的朋友都没空,”麦克劳说,“所以你最后才想起了你的老爸爸,是这样吧?”女儿的话音使他心里泛起了一丝微笑,减轻了他内心的痛苦。

“没有的事,”帕蒂说,“你知道,要不是有妈妈,我早就嫁给你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我还要打两个电话。你在马丁饭店订一张桌子,我马上就来。”

“我先要一杯饮料喝着。”

麦克劳挂断电话,通过传呼器告诉秘书:“劳拉,给我接保罗·赛蒙斯。”他默默地等着电话。

秘书的电话几乎立刻就来了。“赛蒙斯先生正在打电话,我过几分钟再试试。”

“不,我和他的秘书通话。”电话里换了一个快活的声音,麦克劳说道:“告诉保罗,我要他1点30分到我办公室来。”

秘书迟疑地说:“赛蒙斯先生的日程排得很满,麦克劳先生。他——”

“亲爱的,你告诉他上这儿来。”麦克劳放下电话,从椅干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

这时保罗·赛蒙斯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我预订了一桌菜,又告诉帕蒂我有个业务上的约会,所以我觉得你欠了陪我吃顿饭的情。”

“真的吗?”电话里的女人就是齐勃·威尔逊,纳特的妻子。“我正在等纳特的电话,不过我想他是叫大厦开张的事缠住了。”

“来吃午饭吧,亲爱的。一杯酒下肚,我会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再喝一杯,我要告诉你,下一次弄你上床,我要怎样做。”

“听上去挺销魂的。”齐勃的案头上稿子堆积如山,八月号的刊物还没终审,那得等她至少找出一篇可以采用的小说之后才能定下来,另一方面,熏肉窝苣三明治加上班一杯劣质咖啡,太不吸引人了。“我服了你了,”齐勃说道,“在“什么地方,几点钟?”这时她再也不去想纳特,更不去想纳特要是听说她正在变成迷途的羔羊会有何反应。她匆匆记下餐馆的名号和地点,说:“行了,再见。照老规矩,各付各的账。”

*

州长本特·阿米塔特地从首都赶来参加世界大厦的开张庆典,他在42街哈佛俱乐部的午餐会上会见了格罗弗·弗雷泽。州长呷着马蒂尼酒,说道:“那些公司的报告说你进项不少,格罗弗,大厦的租金怎么样?还不到公布的时候吗?”

“情况还有一点乱,”弗雷泽说。

州长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马蒂尼酒。“只要你一叫马蒂尼酒,情况准不错。现在你必须填一份调查表:现钱还是记帐?伏特加还是杜松子酒?小肉卷、洋葱,要不要来点混合酒?”接着,他面不改色他说:“格罗弗,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不要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这是一种令人恼火的责难。弗雷泽开口了:“租金嘛,眼下和预期的差不多。”

州长象《米老鼠和唐老鸭》里的老狼一样,笑得白牙都露出来了。“十二个字,等于什么都没讲。你很有才干,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了。租金情况不大好,说说原因。”

“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弗雷泽说道。

“格罗弗,你现在不是在向正式的股东会议致词。你是在与一位与世界大厦公司利害相关的股东说话。为什么预期的客人都成群结伙地不肯搬进来?我需要了解原因。开间太大?租金太高?银根紧?对公司联营不放心?”州长望着弗雷泽,没再说下去。

弗雷泽犹豫不决。州长是个单枪匹马打天下的好汉,和眼下一样,他经常把愉快友善的样子收起来,让你领略几分那种差一点把他送上美国总统宝座的力量。“原因很多,”弗雷泽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巴不得这个动作能起点作用。“贸易中心也感到日子难过。”

“贸易中心,”州长说,“就是港务局。要不要我把港务局的其他资产列个单子?我们是私营公司,我老是想起帝国大厦在大萧条时期差点倒闭的事。”

弗雷泽一言不发。

“这意味着我们挑了一个极不适当的时候来盖我们那幢该死的摩天大楼,不是吗?”

弗雷泽默默地坐着,感到说不出的压抑。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自信不缺乏责任感。出了问题的时候,他每每敢于处理,而不是象有些人那样把问题掩盖起来。另一方面,他也不会冒冒失失给自己找麻烦,州长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世界大厦的出租情况令人不够乐观,但也不是危机四伏。还没到呢。

“工程成本超支了?”州长问。

弗雷泽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有把握的。“没有。我们对预算抓得很紧。”这是引为自豪的原因。

“很好,这就是利益。”州长突然微微一笑。“一种出于意料的利益,给运筹安排留了一点点余地,不是吗?既然没有超过建筑成本,那我们可以在租金上少赢利一点,又不至于亏本。”

“费用表已经公布了,我们就是根据那些费用签订租契的。”弗雷泽局促他说。

“好的,”州长说道。“我们让代理人按略低于已经发表的费用签一部分租契,并且告诉客户,闭口不谈这事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弗雷泽张口正要说什么,又谨慎地闭上了。

州长又一次露出狼一样的笑容。“你感到吃惊吗?这是网球俱乐部里边出的点子。”他把侍者叫过来。“我们马上点菜,我还有一点马蒂尼酒没干。这么漫长的下午够乏味的。”他看了看菜单,点了几样。他仰身靠在椅子上,说:“格罗弗,这里涉及不少常识。也许你不大注意,我是很注意的。划船运动,打高尔夫球,还有其他温和无害的职业,非常讲绅士道德,但我们盖那幢大厦为的是赚钱。”他顿了一下。“我们接着谈。”

〖5〗午后,1:05

齐勃来的时候,保罗·赛蒙斯已经等候在餐厅雅座的一个小间里。她身穿短裙,露出浑圆的大腿,长发闪着波光,没有戴胸罩的乳房在轻轻跳动。“我不该到这儿来,”齐勃说,“我应该把那几堆废纸翻个个儿,想办法找出一篇可以用但又不大丢脸的小说。”她腻味地皱了皱鼻子。

“那我越发荣幸了。”保罗召来侍者,吩咐上酒:马蒂尼苦艾酒,要快,不要带甜味的,要非常冷的,混合酒。接着他仰身坐直,微笑着对齐勃说:“我什么时候去看你?”

“你不是在看吗?”

“不是现在这种看法,要我解释一下?”

“你这个大男子主义,馋死了。”

“你喜欢那样。”

她的微笑幽幽的,深不可测。“除了性以外,我们还有别的话题。”她说。

“是吗?”

齐勃又笑了。谈论性是令人愉快的。斯斯文文地斗几句嘴也很好玩。“你真是个典型。”她说。

“我搞不清自己是哪一种典型。”

出来的时候,秘书将伯特·麦克劳的口信转告了保罗。他听了以后轻松地说:“给他回个电话,亲爱的,就说我走不——”

“我说了,”女秘书说。“可他就是一句话,‘要他到这儿来。’”

这种不容分说的召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时保罗对齐勃说:“我以前总认为自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念书,上大学,然后可能进入一家公司,我可以把时间安排得不是太费精神。”

齐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还有呢?”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饮料上来了。保罗彬彬有礼地拿起自己要的酒,稳稳地呷了一口。“你没见过我岳父吧,见过没有?”

“纳特说起过他。”。

赛蒙斯放下酒杯,细细地品味着,他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抬眼看着齐勃说:“纳特是会谈起他的。他们可不是陌路人。伯特是个爱争吵的爱尔兰人,打人左右开弓——”

“纳特才不呢。他是只小羊羔,有时候太象小羊羔了。”齐勃皱起了眉头。“别这么看着我,他是这样。”

“你最了解他。”赛蒙斯点点头。他心里想,她事实上并不很了解丈夫。照赛蒙斯的看法,她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或许更好。“也好,”他说,“我们只谈伯特·麦克劳,我尊敬的岳父。”

齐勃好象看出了什么。“你有点怕他,是吗?”

他呷着马蒂尼酒,说道:“是的。”他不想撑起一副豪爽的样子来打动齐勃的芳心,另外做出一个样子更实惠一些,这是他屡试不爽的办法。“你我都有点不合时宜,我们一生下来就相信所有的男人都是绅士,所有的女人都是淑女,没有欺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拉拉扯扯,生活完全是按照标准拳击规则来进行的。”

齐勃很高兴,他毕竟会一本正经地和她谈一些正经事了,而男人很少这样。她点了点头:“说下去。”

“今天的年轻人可能比我们以往看得清楚一些,”保罗说道。“他们听的是《圣经》里的金箴和十戒,偏偏又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因为谁也不信这些东西了。当然,这不完全正确,但他们举出一些人来,我们所尊敬的人,我们说的成功者,那些人,真的,他们并不是一贯照着那些规则办事,就算是他们遵守过规则吧。”

齐勃心想,这下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说的是你的岳父大人?”

“一点不错。伯特是下层社会的一位街垒战士,他就是这样适应他的环境的。他干的是一个费力的行当,因为他比大多数人更卖力,所以干得挺不错。”

齐勃隔桌相望,兴趣油然而起。“你就不是一个街垒战士?”

他不卑不亢地耸了耸肩。“我是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每走一步帕蒂都要推我一把。”

“我喜欢帕蒂,”齐勃说。

“她对你印象不错。”他微微一笑。“这话可不象听上去那么新颖。要是帕蒂决定脚踏两只船,我才不会觉得奇怪呢。她不属于哪个男人,也不属于我,”他停了一下。“感到吃惊?”

“我不信。”

齐勃端详着自己的马蒂尼酒,说:“我不完全了解你。有的时候,我真说不准自己是否了解一个人,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家常便饭了。”他招呼侍者再上一份饮料。

“你说说纳特的事,”齐勃说。

“我说他和伯特·麦克劳不是陌路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保罗笑着说:“他是从大西部来的。他把这一点掩盖得很好,可时不时地总要露出一点。”

齐勃摇摇头。“你错了。我对你说过,他是只小羊羔。”她心里说,纳特如果不是个老实疙瘩,我也不会跟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打得火热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纳特的过错。

“亲爱的,”保罗说,“有些事我会告诉你的。别把他逼急了。现在点菜。我奉命去见老人家。”

*

伯特·麦克劳走进马丁饭店时,帕蒂已经等候在一张双人餐桌旁。他低下头吻了吻女儿,接着,坐下来。他的威士忌已经摆好了,还有一大杯波蓬酒加冰块。他长嘘了一口气,然后笑呵呵地望着女儿:“你好,宝贝。”

“你看上去瘦了,爸爸。”

“可能是吧,但你又胖了一点。”帕蒂不是他的玛丽生的娇娇女儿,但她们之间挺相象,这一直使他困惑不解。帕蒂有一种不起眼的但却讨人喜欢的稳重,当然不是他那种粗犷的基因遗传下来的。有她在身边,他才能轻松轻松。“有你和威士忌,我感觉挺好。”

帕蒂也笑了。“骗人。你累了。他们给你压的担子太重了,你需要休息。跟妈妈一块儿去旅游吧,到你老是挂在嘴边的爱尔兰去。”

“我没有时间。”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麦克劳微微含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理由。”他摇摇头,又说,“不,这不公平,亲爱的,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原因就是爱尔兰并不是我的故乡,它只是一个梦,我要是真去看它,这个梦恐怕就会破灭了。”他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帕蒂亲亲热热地笑了。“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不想轻信。”

常有这样的情况,他感到和女儿的亲近是与和玛丽的亲近平行的,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更亲近些。妻子和女儿不是一回事:各自都有发号施令的领域。“我怕很多东西,亲爱的,”麦克劳说。“自打我从医院窗口看见你的那个时刻起,我就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我没离开你啊,爸爸。”

“从某个角度讲,你已经离开家了。我不知道做母亲的在儿子结婚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但我知道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感情。”

“爸爸,你认为保罗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男人?”

他保持笑容。“我不是很了解他。”

帕蒂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不是开玩笑?”

“我不知道。”

帕蒂说:“爸爸,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丑角演员。”她那机灵的脑袋摇得象拨浪鼓。“我不明白是怎么搞的,我一直以为你喜欢保罗。”

“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的?”

“你眼睛里的神情。爸爸,出什么事了?”

麦克劳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一个侍者走到近前。

“再来一杯,先生?”侍者问。

“好的。”答话的是帕蒂。“给我父亲,不是给我。”侍者走了以后,帕蒂说:“情况很糟,是吗?”

“连亲生女儿都来吓唬我,”麦克劳尽力轻描淡写地说。“亲爱的,我不知道。可能有几件涉及世界大厦的事。”

“哪一类事?”这位承包商的女儿,转包人的妻子,提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从中捣鬼?保罗?可他怎么会——”她停了一下,平静地说,“他干得出,是吗?你讲的那些事我已经听说了——回扣,假发票,提货单——”这些字眼轻快地跳上她的舌尖。“是这样吗?”

“什么事都还没弄清呢,宝贝。没弄清以前,我不能说人坏话。”

新鲜的饮料上来了。麦克劳看了看,端起来,慢慢地呷着。他心里想,自己需要的可不只是一怀,而是一瓶。

“爸爸,我跟保罗分居了,或者说闹别扭了。可要是他遇到麻烦——”她微笑起来,“我不想满口道德文章。我是说,要是他遇到了麻烦,现在可不是甩掉他的时候,对吗?”

麦克劳沉默了。过了片刻才说:“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齐勃·威尔逊。”

“纳特的妻子?纳特知道吗?”

“我没问过他。”

又是一阵沉默。“或许,”麦克劳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要是有孩子就不一样了。我知道这是老一套。”

“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爸爸。这是问题的另一个方面。保罗做了输精管切除手术。他说都不肯说一声,就是这么回事。”帕蒂拿起菜单,又微笑着说:“大家都这么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想给你点几种莱,爸爸。你可别以酒代餐,你不是个酒鬼。”

帕蒂的泪水涌进眼眶。她从钱夹里掏出一张软手纸,气恼地擦去眼泪。

“有的时候,”麦克劳说,“事情就是这样,要不就坏事了。宝贝,我来给你点菜。”

*

齐勃乘出租汽车从餐厅直接回到编辑部。她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掉鞋子。她看也不看写字台上那堆稿子,两眼望着墙壁。

她有点不相信保多·赛蒙斯谈到纳特的那些话:他是大西部来的,留心着点,别逼得太紧。她对纳特有自己的看法。

另一方面,说真的,她对丈夫的了解有多深?人与人彼此能有几分了解?这个问题在她硬着头皮去读的那些小说里经常出现。没准有点道理。

她与纳特结婚后恩恩爱爱地生活了三年。与某些婚姻相比,这时间并不长,可是要熟悉一个男人,三年当然够长了吧?

纳特每天晚上都要把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衣服一件件挂好,在鞋里放上鞋楦。他挤牙膏从底部挤,不从头上挤。齐勃认定他刷牙时都在无声地计数,不多不少刷60秒,要么45秒?呼呼一下,呼呼二下,呼呼三下……

齐勃睡觉不大安份。纳特恰恰相反,仰卧朝天,一动不动,也不打呼嗜。他早晨在公园跑步,步行上下班,加上每天做地面体操,翻筋斗、拿大顶,等等,身体棒极了。他气度平和,从不在招待员或出租汽车司机面前骂娘。他喜欢波蓬酒,不喝马蒂尼,这一点刚开始好象也有点不对劲,而今已见惯不惊。看见漂亮女人,他都要赞许地打量一番,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但齐勃敢打一个大赌,这种打量也就到此为止。他俩的性生活圆满幸福,时有花样,不象最近一段时间那样有些勉强。

说到底保罗·赛蒙斯描绘的那种特点在哪儿呢?

总之她干吗突然这样担心呢?难道她真的相信纳特会作为一位怒不可遏的丈夫,拿她与人通奸这一事实跟她当面闹翻?保罗要是被认定是罪魁祸首,纳特会不会采取某种报复行动?这种事情《每日新闻》最喜欢登载。

〖6〗1:30—2:10

午饭后伯特兰·麦克劳回到办公室。保罗·赛蒙斯蜷伏在一张来访者坐的皮椅上,一脸的不痛快。保罗琢磨着,这老头象是一头长着利爪的大狗熊,得当心别让它踩扁了。

“我跟帕蒂一块儿吃的午饭,”麦克劳竭力控制住自己,但那种想拍案而起,痛骂一顿的冲动能控制多久,他没一点底。

“我正准备吃午饭,”保罗说道。他不光有变色龙的本事,还有一副演员的嗓音。“业务不错。”

“你说的是眼下?”老人若有所思地拿起装有改动许可证复制件的那个马尼拉纸信封,看了看,然后猛地一扬手,准确地将信封扔进保罗怀里。“看看吧,”麦克劳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房间。

这间大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保罗掀动文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他最后说:“怎么了?”

麦克劳从窗前转过身来,站得笔直,手抄在背后。“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是你改的?”

“那还用说。”

“什么那还用说?”老人的声音提高了。

保罗搔了搔眉毛。“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怎么不能作些改动?事情是这样的,要是有人说‘改改这个’,我是要问明原因的。可要是耶稣基督本·考德威尔,或者他选定的那位门徒纳特·威尔逊向我发号施令,那我只能举手敬礼,说,‘是,是,先生’,就这么改了。”

麦克劳慢悠悠他说:“别跟我耍滑头,年轻人。你是说,这些改动是纳特·威尔逊本人签的字?”

保罗一脸的诧异。“那还用说。我干吗要搞那些明堂?”

“还有,”麦克劳说,“连我都看出来了,由于这些改动,你可以这儿省一点钱,那儿省一点钱,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所以你就更有理由连问都不问,是这样吗?”

“我想起来了,”保罗说,“作为礼物的马最好不要数牙口,”他拍了拍怀里的文件,“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给大楼装的电路,而且我照着他们的想法改变设计,赚了大钱,那我干吗要自找麻烦呢?”

麦克劳一字一顿地说:“纳特·威尔逊说他没有签发这些改动电路的文件。”

保罗的脸色变了,说:“我明白了。”

“妈的,你明白什么?威尔·吉丁斯不相信是威尔逊签的字,本·考德威尔也不信。”

“那您怎么想,爸爸?”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麦克劳注视着自己平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慢吞吞地说:“我想的是忏悔时怎样请罪。我正考虑诉诸法律,查个水落石出。”他抬头看着赛蒙斯,说:“你在跟那人的老婆调情?”

“是帕蒂告诉您的?”

麦克劳坐着没吭声,眼睛依旧盯着保罗。

“好极了,”保罗说道。“就是那么回事。”他摊开双手。“您不明白这事。”

“我是不明白,我也不能原谅。”凶猛的怒气冲进麦克劳的心头。“我是个老式的傻瓜,你年轻,聪明,受过教育,出身高贵,你身上的味就跟什么死东西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发出的臭味一样。”

“听着,”保罗说,“我受够了——”

“还没开始呢,”麦克劳说。“我讲完以前,你要是离开那把椅子,我就敲断你的背脊。”此时他的呼吸声已清晰可闻。“纳特·威尔逊怎么会签发那些文件?那些改动不会给他带来好处,他是建筑师,他和本·考德威尔都是,他们共同批准了刘易斯的电路安装图。威尔逊干吗要去改呢?”

赛蒙斯一言不发,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但又有点怕。正象他对齐勃说的那样,写字台后边的那位老先生是个挺可怕的老头,完全有能力将他的威胁付诸实施。

“我在问你呢,”麦克劳说。

“你问了好几个问题。”

“那就全都回答。”

赛蒙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纳特·威尔逊是个阴险的家伙。”

“妈的,这是什么意思?”

“他恨我。”

麦克劳皱起了眉毛。“为什么?因为你跟他妻子鬼混,你是这个意思吧?”

赛蒙斯点点头,心想,最好是少开口。

“我不信,”麦克劳说。“那人我认识。他要是知道你在背后搞鬼,他会揪住你,敲掉你几颗牙。”

“他在玩弄帕蒂,”保罗说。

麦克劳张开嘴,又合上,但嘴不听使唤地又张开来。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两眼突出,想用一只手做个手势,但力不从心。他瘫倒在椅子上,象沙滩上的鱼一样大口吐气。

保罗猛地跳起来,不知所措地站立片刻,随后走到门边,使劲把门打开。他对门外的秘书劳拉说:“你最好叫辆救护车,他心脏病发作了。”

格罗弗·弗雷泽在与州长共进午餐后乘出租汽车回到自己在派因大街的办事处。

办公桌上的电话嘟嘟地轻声响了起来。他拨通接线台:“什么事?”

“吉丁斯先生要见你,”利蒂希娅在电话里说。“他说有急事。”

一开始是和阿米塔州长共进午餐,眼下威尔·吉丁斯明摆着又要带来什么不妙的事。有的时候,麻烦好象地四面八方同时找上你。“好吧,”弗雷泽无可奈何地说,“请他进来。”

吉丁斯直接切人正题:“是得来找你了。”说着,他把一个装有改动许可证复印件的信封扔到弗雷泽的写字台上。

弗雷泽把文件抖出来,看了两张,然后抬起头,略带惶惑地看着吉丁斯,说:“我不是工程师,你才是。你说明一下。”

吉丁斯作了解释,说罢便坐下来,等着弗雷泽发话。

大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弗雷泽缓缓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房间,久久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你不知道这些改动?”他问。

“我不知道。我和考德威尔的人很为难——尤其是纳特·威尔逊,还有伯特·麦克劳。我们都有责任。”

弗雷泽转过身来:“现在怎么办?”

“我们依次检查,看看哪些地方已经改了,可能产生什么影响。”

“哪一类影响?”

吉丁斯摇摇头。“我猜都没法猜,可能微不足道,也可能很严重。”

弗雷泽回到写字台前,坐下。“你想怎么样?”

“取消今天下午眺望厅的那出闹剧,我不希望有人跑到上边去。”

“为什么?”

“见鬼了,”吉丁斯说,“还要我详细说明吗?大楼没有完工。我们眼下知道,或者至少是有理由相信,已经安装的电路有问题。我们不知道这些问题有多严重,看在上帝份上,在我们查清以前就举行室内酒会是不行的,要是刚搞了一半——”

“照明会中断?”弗雷泽说。“会出这一类的事?”

吉丁斯抬眼看了看弗雷泽,点点头。

“可你也不敢担保,对不对?”

吉丁斯思忖着,他在这类事情上说服不了弗雷泽。他根本不是那种灵牙俐齿面面俱到的生意人,他是工程师。他说:“我无法担保,正因为如此我需要时间。”

“都安排好了,恐怕没法取消,威尔,”弗雷泽说着,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能取消?”

弗雷泽的态度很耐心。“邀请信已经发出几个月了,接受邀请的人可能是在莫斯科、伦敦、巴黎,或是华盛顿。这种事是不能在最后一刻随便撤销的。”

“可是不能把讲究排场的客套与我们可能遇到的问题相提并论,这你不明白?”

弗雷泽沉思片刻,说道:“威尔,我不明白,你如此放心不下的是哪一类问题?”

吉丁斯抬起一双大手,又放下,说:“问题的症结是我不知道。有人在大楼里到处转,这样是不行的,我有点担心。”

弗雷泽皱紧眉头:“谁在大楼里转?”

“不知道,不派军队一层层地搜,我们是找不到他的。”

弗雷泽笑了。“真有意思,那个人也挺重要?”

吉丁斯有点火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麻烦就在这里。我是要对你负责的,我靠着这座大楼吃饭。”

“威尔,你做了很多事。”

“不,”吉丁斯说:“麻烦事情让我遇上了,也让别人遇上了。我现在只要求给我时间,查清这些问题。这要求过份了吗?”

弗雷泽拿起一支金色的铅笔,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万一眺望厅的招待会出了事怎么办?要是电路安装有问题,将会带来什么祸事?

吉丁斯说:“至少你开始考虑这件事,那就好。”

弗雷泽放下铅笔。“不过,恐怕也只能是考虑考虑,”他说。“我们不能取消各项安排,你记住我的话,我们不能一开始就把大楼搞成一个笑柄。”

吉丁斯站起来。他本来就不指望什么。“你是老板,”他说:“但愿你是对的,我错了。”他走到门口,手搭在把手上,又停住了。“我大概应该去第三街的查理酒吧间,喝个一醉方休。”说完他走了出去。

弗雷泽坐在写字台前,一动不动。他相信自己的脑筋没有问题,但别人的看法往往就是好主意。他拿起电话,对利蒂希娅说:“请给我接本·考德威尔。”

电话嘟嘟地响了,弗雷泽拿起电话,报了自己的名字。本·考德威尔声音平静地说:“你心中有事,格罗弗?”

那些文件就在面前的写字台上。“这些事情,”弗雷泽说道,“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了。”

“好象是你的人签的字。”

“他说不是,我眼下是相信他的。”

“这些改动要紧吗,本?”

“得看看才知道。”

没有焦虑不安的迹象,弗雷泽心想。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点安慰。“威尔·吉丁斯要我撤销今天的开张仪式。”

考德威尔没有说话。

弗雷泽眉头紧蹩,说,“你怎么想?”

“公共关系不是我的专长,格罗弗。”对方平静的口气中透着几分刻薄。

“不,”弗雷泽说,“当然不能撤销。”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考德威尔说:“就这事?”

“就这事。”弗雷泽挂上电话,心里想,好吧,有一点已经定了:没有必要改变下午的计划。

〖7〗2:10—2:30

“我还在哈佛俱乐部,”州长在电话里对市长说,“那个中立区欢迎不欢迎耶鲁的人?要是欢迎,你就来吧。我给你买一杯。我们可以一块去参加格罗弗·弗雷泽的欢宴。”

鲍勃·兰赛市长,57岁,体型不错,他已经是第二次担任这个大都市的市长,对任期内的每一分钟都很珍惜。

在俱乐部休息室的一角,州长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皮椅里,手边是一小杯白兰地。“你准备讲什么?”州长说道。“讲世界大厦象征着人类的兄弟情谊?”

市长呷了一口浓咖啡。“我没有多加考虑,”他说道。

州长咧嘴笑起来。“那是胡扯,伙计。就跟马克·吐温一样,你花了大量时间准备你的即席讲话,听的人却没长耳朵。我们都是这样,干吗不承认呢?”

“我本想告诉你,我还没考虑好讲什么。”

州长话题一转。“你认为大楼怎么样?”

兰赛又呷了一口咖啡,借机揣摸了一下这个问题以免上当。“大概我们都认为这是一座可爱的建筑,是本·考德威尔的杰作之一。”

“我将表示赞同,”州长说。

“大楼带来了额外的空间。”

“这是本市迫切需要的。”

兰赛不急不慢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本市更需要的是大楼所配备的良好设施,还有全国每一个城市都必不可少的辅助设备。”

“是的,”州长说着,看了看表。“我们还有一点时间,随便聊聊。假定我提出这样一种观念,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已经脱离时代,就和恐龙一样,你对这一点有何见教?”

市长作了一个深呼吸,没有说话。

“我不是开玩笑,”州长说道。“发展百万人口的城市。各城市都有必要的服务设施,郊外是提供就业的各行各业,但没有无可救药的贫民窟,没有艰巨的福利问题以及由福利问题产生的犯罪问题,可能吗?”

市长说:“我们得把这个都市区域切成130个分开的城市,各自发展。”

“象猪在冰上那样,各搞备的,”州长点了点头。“因势利导坏不了事,要以此制订政策。”

“我真搞不清,”市长说道,“你是认真的呢,还是嘴闲不住。”

州长又是嘻嘻一笑,“这一次,”他说道,“我完全是认真的。不管怎样,你的城市正在瓦解,新的贫穷迁进来,中产阶级的有力支持正在往外转移。要不了多久,你就只剩下住在棚户区、出入靠交通车的人了。贫民窟里的人就在大街上、地铁里彼此做鬼脸吧。”州长不再笑了。“你能否认?”

市长无法否认。“可你把事情说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不是这样的。你把税返还一部分给我们,州里收的,联邦政府收的,还有——”

“还有,你将为收入低的人提供更多的住房,更多的福利,更多的贫民医疗保健,更多的贫民学校。”他停了一下以便增强效果。“你只会引来更多的人,他们需要这些东西。这意味着你将需要更多的警察、消防队、法院,而且不可避免,需要更多的低收入住房,更多的福利,更多的贫民医疗保健,更多的贫民学校——无限循环。你会错过车站,连一丝赶上去的希望也没有。”

市长一言不发。

“我要说的是,”州长又说道,“我们这座崭新的、闪闪发光的、漂亮的世界大厦根本不是什么进步的象征,它是退化的标志,是又一个为恐龙盖的棚子。”他将白兰地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去吧,告诉大家,我们今天奉献的大厦是未来的象征,人类希望的象征,是出现纺车以来最伟大的事物。”他厌烦不堪地站起来。“我们他妈的还能说什么?”

〖8〗2:30—3:02

消防局副局长蒂莫西·奥雷利·布朗是个高个子。红头发,热情,容易激动。他不认识纳特,但认识远近闻名的世界大厦。此时他对纳特说道:“你给我讲的事纯属内部问题。我不想掺合进去。你,麦克劳,还有业主完全可以自己协商解决。”

“当然,你比我更懂行,”纳特说,“如果你把特殊情况按时间表来处理,那么防火条例就毫无用处。”他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

“不会出什么事的,”副局长说。

“绝对不会?”

“我已经说了。门就在你背后,要走就走吧。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鬼把戏,但我不想再听这一套了。出去。”

纳特没动。“假定,就算假定——”

“我叫你出去!”

“我不信你个儿大,能把我轰出去,”纳特说,“你要是把我轰出去,大楼又的确出了事,那就是副局长布朗插手了某种事情,不是吗?你总不至于连这一点也不考虑吧?”

蒂姆·布朗本来已经从椅子上支起半身,这会儿又坐下了。每一位公职人员最讨厌的事莫过于受到玩忽职守的指控。他犹豫起来。

纳特说:“我不希望闹出一桩毁谤案。但我要说的是电路设计已经改动了,这些改动可能减少乃至抵消设计好了的保险系数。如果为了不影响今天举行的开张典礼,允许放宽防火条例,万一大楼发生什么事,代价也许就太高了。”

布朗苦苦地思考着,依然没有吭声。他最后说道:“你需要我干什么?你跑到这儿来吆喝‘失火了’,然后又说什么都不知道。你——”

“你什么时候放下架子,”纳特说,“也许我们就能讲得通了。”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回来!”布朗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冷静下来,慢吞吞地说:“上个星期我损失了两个人,两个消防队员因为接到假警报送了命,你知道吗?”他摇摇头。“不要紧,这是我的事。”他打开抽屉,取出一盒香烟,把一支烟抖抖松,又折成两截,气冲冲地扔进纸篓里。“今天是我戒烟的第14天,”他平静地坐直身子。“现在谈正事吧,你到底掌握了什么情况?”

*

纳特回到考德威尔的办事处时,本·考德威尔已经前去世界大厦参加庆祝活动。纳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钉在墙上的设计图。

他对自己说:“大楼里的那个人我根本没看见,没有!”

他坐起身,给裘·刘易斯打了个电话,问:“有什么事吗?”

“目前还没有,有些变动我们得输入电脑才能知道。”

电话里一时没有声音。刘易斯又说:“这些改动是几时发现的?”

“今天早晨,吉丁斯送来的。”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不清楚。我查一查好了。”

吉丁斯在世界大厦里的电话没有人接。纳特又给弗雷泽的办公室打电话,弗雷泽已经前去参加庆祝活动。秘书利蒂希娅·弗洛丽说:“你还要找谁?”

“吉丁斯,你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查利酒吧间,第三街。”利蒂希娅报了地址。“下一个问题?”

“他要是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在找他。”

“要不要告诉他是什么事?”

纳特心想:没有必要。“他会明白的,”他说罢放下电话。

他又一次走出门外,这一次他注意到了周围的事物。

这几年这条街的变化好象加快了,以往的邻里而今变成了商店和公寓大楼,人行道上挤满了陌生人。查利酒吧俨然是个倒退的产物:弹簧门,厚玻璃上嵌着店名,黑沉沉的木栏、小间和餐桌,里边有香烟和啤酒气味,还有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这种酒吧的顾客彼此都认识,一个男人来上几大缸啤酒,聊一聊,就可以平平静静地打发一个单调的下午。

他在酒吧里找到了吉丁斯,吉丁斯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和满满一缸啤酒。酒吧招待一手枕在柜台上,正跟他说得热乎。

吉了斯没醉,但已经两眼放光。“好了,好了,”他说道,“瞧瞧谁来啦。出毛病了,是吗?”

“你别这样,威尔。找个单间吧,谈谈。”

“谈什么?”

“你猜不出?我跟裘·刘易斯谈过了。他的人准备上计算机。我还和消防局一个叫布朗的家伙谈过。”

“蒂姆·布朗?”吉丁斯紧张起来。

纳特点点头。他接过那一大杯啤酒,一手伸进衣袋里。

吉丁斯说:“不,记在我帐上。”他从高脚凳上溜下来。“查利·麦戈立格,这是纳特·威尔逊。我们要到角上那个小间去。”他手里端着酒,领着纳特走过去。

啤酒很好,凉悠悠的,喝着挺舒服。纳特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

“干吗找蒂姆·布朗?”吉丁斯看也不看面前的酒。

“差错太多了,”纳特说。“你是工程师,你懂。有的地方会出问题,应该马上停下来。”

吉丁斯晃了晃身子,象一只温驯的狗。他说道:“既然你去找蒂姆·布朗,那你想到的是失火了?”

“1000伏的电能把钢烧化,我还试过:小刀的刀刃一伸到电烤器上就折了。”

吉丁斯点点头,目不转晴地望着纳特的脸。

“我们送进那幢大厦的电力是13800伏,不是1000伏。”

“你在想是谁在开电梯?”吉丁斯犹豫地问。“可那又怎么?”

“我不知道,你是大个子,”纳特说,“从来没跟人在酒吧里打过架?”

吉丁斯淡淡一笑,一点高兴劲也没有。“有过一、两次。”

“是不是某个小个子多喝了两杯,想露一手,让人看看他是条什么样的好汉,一看酒吧里数你个子最大,就找上你了,对吗?”

吉丁斯未置可否。“说下去。”

“我不知道下文是什么,”纳特说道。“我是建筑师,会相马,熟悉大山,会滑雪,还懂一些其他的事。可我恐怕对人了解不多。”

“说下去。”

纳特说:“要是有什么人象是上了痛一样处处表现自己,却还是没法让别人注意到他,那么他认定,要安一颗炸弹才能达到目的,他会把炸弹安放在哪儿呢?安在一架飞机里是很引人瞩目的——但他们不会往小飞机上安放炸弹,是吗?要就是漂亮的喷气大客机,或者选一个世界闻名、旅客拥挤的机场——不会选择特德堡或圣菲这样的地方。”

吉丁斯端起那杯烈酒,还没沾唇就又放下了。“你有点想入非非,”他点点头,又说,“但愿如此。”

“我也但愿如此。”纳特此时感觉轻松些了,几乎感到一身轻。“我们那幢大厦是最大的,今天这个日子人人都注视着它。你看那边。”他指了指柜台里边放着的那台彩色电视机。

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屏幕上是世界大厦,警察的路障;临时看台上已有一些宾客就座。更多的来宾登上看台,格罗弗·弗雷泽胸前别着一朵麝香石竹,笑吟吟地伸开双臂表示欢迎人们。一支乐队正在演奏,乐曲声隐隐约约从柜台里传过来。

“你不想搞开张庆典,”纳特说道,“我也一样。现在我更不希望搞这一套了,说不上为什么。你瞧。”

电视摄像机不再对准看台和来宾,而是转向了路障后面的人群。镜头前不时闪过一只只手,出现了一块标语牌:“这座魔鬼的大厦花了千百万!民众福利怎么办?!”

吉丁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摄像机又对准了看台阶梯,州长和市长走走停停,向人群挥手致意。吉丁斯说:“我老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只要现场有群众,政客们就会聚到一起,那怕为一个妓院歌功颂德。”他微微一笑。“到时候,妓女的选票与其他人一样有效。”

纳特平静地问:“威尔,那些改动许可证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看到吉丁斯脸上的微笑顿然逝去。

“你给我看了复印件,”纳特说,“原件在什么地方?”

吉丁斯不吱声。

纳特摇摇头。“你要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就直说。”

“我不敢,纳特。”

“那原件在哪儿?”

吉了斯用空酒杯在桌面划圈,一圈,又一圈。末了他说:“我不知道。”他抬起头,“这就是事实,愚蠢而又简单。我昨天收到的邮件就是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复印文件。没有寄件人地址,邮戳是中央火车站的。”他摊开两只大手。“没有便条,只有复印件。也可能是什么人想开个玩笑。”

“你这样认为?”

吉了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

〖9〗3:10—4:03

格罗弗·弗雷泽守候在大厦广场看台阶梯旁,他没戴礼帽,胸前别着那朵水灵灵的麝香石竹,笑态可掬。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清理过的街道驶来。弗雷泽心想:这些人全都挂着一副准备出席婚礼或是准备牺牲的表情,还有准备参加葬礼的表情。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大使先生,”他说,“您今天百忙之中莅临指导,真是不胜感激。”

“我笨(本)来就不可不来,弗雷泽先生。这座美丽的摩天大楼是提供给人云(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大使赞许地摇摇头。

参议员约翰·彼得斯和众议员卡雷·威考夫也赶来了,他们是搭乘同一班空中公共汽车从华盛顿飞来的。他们下了出租车,朝看台走去,两边排列着路障;标语牌挥动起来,有几个人唱起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

“到处都是警察,”卡雷·威考夫说。“我相信这似乎存在着某种危机。”

参议员说:“我本来以为你会管他们叫探子。格罗弗,你可挑了个好日子。”

“欢迎欢迎,杰克,卡雷,”弗雷泽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请二位上看台,休息一下,我这就上来。”

“我敢打赌,”彼得斯参议员说,“你会提到上帝、母亲的义务、人类的未来——且不谈政治上的言外之意,是吗?”

弗雷泽微微一笑:“一点不错。”

*

世界大厦装有闭路电视网,可以观察每一个楼层,每一个副地下层。然而大厦今天不对公众开放,安全控制台无人值班,电视系统也没有启用。

不过,今天的电脑中心仍然是有人操纵的,这就好比胎儿的心脏在跳动,心脏在出生以前就开始向正在发育的器官输送营养和活力了。”

在电脑中心那半圆形的控制台前,一个工作人员正面对忽明忽灭的指示灯、旋转的卷轴和一排排仪表盘。他注视着这座大建筑物的健康状况。

所有系统处于正常状态,所有系统都在运转。这位工作人员坐在转椅上,面对巨大的控制盘。他可以松弛一下了,简直可以打打瞌睡。

他叫亨利·巴贝,同妻子海伦、三个孩子,还有海伦的母亲,同住在华盛顿高地。三个孩子中,安,10岁,裘迪,7岁,皮迪,3岁。他岳母64岁。巴贝有哥伦比亚大学电子工程学的学位,平时喜欢下棋、看足球,还喜欢看现代艺术博物馆上演的老片子。他今年36岁,看上去一直就是那样年轻。

天可怜见,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击中他的:那根18英寸长的撬棍从后面一击,打碎了他的天灵盖。他立刻就死了。他再也无法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约翰·康诺斯面对他的尸体站了一会儿,仔细察看控制盘上那些闪忽不定的指示灯。随后,他离开这间宁静的控制室,顺着楼梯朝副地下层走去。附近变电所的电缆就是从那儿进入大厦的。他关上门,免得有人打岔,然后一言不发地坐下,不时看看手表。

他先前在内心里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此时得到了满意的解答。他细细地察看着巨大的电缆和安然静卧的变压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一个三垒打就可以扫清本垒,干吗要短打?

“跑开,”他低声说道。“要干就干他个天翻地覆。”

广场上,乐队奏起了《星条旗》,抗议的标语牌随国歌的旋律挥动着。

斯坦恩博士在祈祷:大厦将以其交流信息的能力,成为全人类和平的工具。

在广场一角,人员混杂,里边还恰到好处地夹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阿拉伯人和非阿拉伯人在唱歌,要求恢复巴勒斯坦的合法权利。

奥杜尔先生在为大厦祝福。

标语飞舞,要求控制人口增长,要求让今年初春象报春花一样遍地出现的堕胎在全国合法化。

人群中打出了要求向教会财产征税的标语。

裘·威利·托马斯教长想奋力爬上看台去抢话筒,但披人拖住。他站在台阶下边,痛斥那些盲目崇拜者。

格罗弗·弗雷泽应付自如,俨然是一位主持庆典的大师。

州长讲话,他赞美大厦的意义。

市长鼓吹人类的手足情谊。

杰克·彼得斯参议员提倡向前看。

众议员卡雷·威考夫谈到了大厦给本市带来的各种好处。

一条彩带,横跨中央大厅的一道门,在电视摄像机和普通相机的镜头前剪开了。一听说全国广播公司电视台漏掉了这一幕,彩带又匆匆忙忙挂好,剪了第二次。

来宾鱼贯而入,分乘两部高速电梯,不出两分钟便来到全世界最高的大楼的顶层——在这里,酒吧桌已经摆开,蜡烛已经点亮,开胃饼干摆上了桌子,香槟经过冰镇已准备停当,男女招待立在一旁。

好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