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家之财富——金钱法则-犬与鬼

日本是众所周知的“储蓄大国”,但事实恰恰与此相反,日本人非常容易陷入贷款的泥潭中。借助于“先提货后付款”的消费方式,ORIX等租赁公司、消费者金融公司发展成了大型企业。分期付款在日本已十分普及,上世纪90年代中期,其国民人均贷款消费额已赶超了美国。

另一方面,由于企业能够以接近零利息取得融资,其不负责任地反复贷款也就理所当然了。实际上,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数十年前开始,日本企业的平均债务达到了其资本的4倍(美国为1.5倍)。企业接近零成本融资,这在经济高度增长时期曾是取得了极大成功的政策,但到了90年代经济增长出现停滞时,企业突然开始感觉到了肩上债务之重。

回顾历史,可以说日本人有不计后果、疯狂贷款的文化倾向。歌舞伎、偶人净琉璃剧目中,关于借款、侵吞收存款的故事多得令人惊讶。与此相对比,中国的京剧等剧种中,关于不法行为、判案等的剧目格外多。这与其说是和金钱有关,不如说是和权力有关。偶人净琉璃中特别有名的是《黄泉信使》中“启封”这一幕,大阪某信使的养子——忠兵卫一心想要为艺妓梅川赎身,就将收存的汇款拆了封。他明知道这么做难逃死罪,却还是不能自已。

连夜潜逃

幕府末年,诸大名向大阪钱庄贷款,无力偿还便导致了德川幕府的倒台。泡沫经济时期的金融体系中,按资产——负债——资产这一循环运作,其中负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失控的负债、资金的挪用,这些都是官僚利用特殊法人地位的显著特征。在企业部门,巨额负债就像枷锁一样,使他们浑身不得动弹。总而言之,日本人并不是生来就喜欢储蓄。想必喜欢储蓄的人有还是有的,但贷款更是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指导日本金融体系的官员计算错误,即通过极高的利息惩罚个人贷款,长期来看,这给社会造成了重大的损失。

在日本,40%的利息是法律所认可的。在但丁的《神曲》中,放这样厉害的高利贷是要获罪被打入地狱第七圈第三环的。日本企业能够以接近于零的利息筹集到资本,而个人却只能依赖于以工薪族为对象的高利贷和“消费者金融公司”。“消费者金融公司”听上去还不错,其实就是高利贷。它表面上以30%~40%的年利率提供贷款,实际上利率有时高达100%。如果还不出钱,就会有地皮流氓前来收账。大藏省一直偏好并认可这一体系,似乎是因为他们认为:收取如此高的利息就可以打消人们贷款的意愿。正如西鹤所说:“在人们的想法当中,恐怕没有比倾家荡产、被人一再催逼还债更恐怖和悲哀的事了。”

消费者金融公司,即以工薪族为对象的高利贷,是黔驴技穷的债务人可依赖的最后一种办法,但是,到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持有该项高利贷的人口竟多达1200万人(占成人的八分之一)。事实上,在日本银行制度下,90年代唯一取得显著性业绩提升的业种就是“武富士”这种大型高利贷。某些年份其资产年增长率曾高达25%。

1200万“重债务人”中,有150万~200万人是基本上无偿债能力的“多重债务人”。其中大部分人没有选择破产是因为社会上谴责非常厉害。律师宇都宫健儿对破产手续较为熟悉,他认为:“债务人没有选择主动申请办理破产手续,仅仅是因为不知道要怎样办。”但是,即使办理了合法的破产手续,黑道组织也会去威胁其亲属,半夜猛敲家门,每天打几十个电话到工作单位,这些情况都防不胜防,因此,就出现了连夜潜逃的现象。

1996年,连夜潜逃的人有8万,到了1999年,该数字几近翻倍,达到了13万人。另外,同时期以工薪族为对象的高利贷的数额从4.5兆日元增长到了20兆亿日元,是原来的4倍多。连夜潜逃日渐频繁,就产生了“夜逃商”这样的新型买卖,帮助债务人逃跑,同时还在其潜逃期间为其保管财物。1999年,日本还上映了电视连续剧“夜逃屋本铺”,剧中的主角运用各种对策帮助客人逃过收账人的追债。简直就像美国电影《谍中谍》,电台主持人在直播时毅然逃跑;花店老板趁着结婚典礼的混乱之际突然失踪,每集中逃跑的方式都别出心裁。

信用欺诈

潜伏于日本金融体系中的陷阱不单单是贷款,金融机构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欺骗着普通市民。因为没有确定贷方责任的法律,防范意识差的老人、多重债务人就成了牺牲品。最为臭名昭著的欺诈就是所谓的“变额人寿保险”。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到前半期,银行与保险公司相互勾结,大肆宣传变额人寿保险是针对遗产继承税的有效对策,向拥有房产的人兜售。购买该险种,就是以房产作抵押,取得贷款,再将这笔资金投向保险。“变额”这词实际上是不保证红利之意,但在推销保险时,销售员对“变额”这词只字不提解释。泡沫经济一旦崩溃,保险的价值暴跌,于是,就留下了超出其价值部分而产生的贷款。

这种保险合计已售出120万份保单,造成了几万亿日元的损失。尽管这是违法行为,但大多数情况下,签约时银行、保险公司的销售人员双方都在场。受害者提起的诉讼已超过400起,原告中甚至已有人自杀。受害者协会的干事大石聪这样说道:“我很能理解自杀者的心情,越活下去负债就越多,这种保险就遵循这样的机制。”国民遭受了如此大的损害,可是至今为止,银行、保险公司却并没有受到多大惩罚。

法律盲区

一般认为:美国是自由资本主义的典型,而日本经济则受到过度的规则制约,这也是毫无根据的判断之一。美国是一个法制社会,比起含糊不清的行政指导,他们制定了大量的法律,加之高明的律师深入各种细微之处反复辩论,法律就更加细致,其监督作用也覆盖了方方面面。他们禁止内幕交易,信息公开义务化,制定“不法行为责任法”以保护投资者,并以其他各种手段提高市场透明度和效率——当然,与此同时,律师们也由此得以致富。

没有规则制约的恰恰是日本。美联储内银行监察官员有7000~8000人之多,金融厅中则只有400~600人,但是,据野村综合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理查德·辜说:其中真正有能力的不过200人。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有工作人员3000人,而日本的证券交易委员会以及相关金融厅部门的人员最多只有200人,而且,他们只是做一些敷衍了事的工作。在日本金融界,由暴力团体收回贷款,允许收取过高的利息,内幕交易横行,账簿遭篡改,老人被银行、保险公司欺骗,向官员行贿,证券界则对官员、政治家开设特别处理账户——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有、弱肉强食的法律盲区。

金融厅非但没有设定严格的规则,而是在日本金融界四周竖起了坚实的墙壁,以限制其范围。他们所选择的对策不是击退鲨鱼,而是圈起更小的水域,在这局促的空间内游着。外面的世界中,由于新技术的登场连金融概念本身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之时,他们却消极怠工,毫不学习新技术。

金融衍生产品的法制化也毫无进展,例如股票期权(StockOption,即把持有本公司股份的权力作为报酬付给员工的体系),其办理手续异常繁杂,只有极少数的公司提出申请。不管怎样,要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平均要耗费30年时间,该职工优先认股权也就无法起到什么激励作用了。在海外,养老金基金的运用属于最先进的金融领域,但在日本却驻足不前,始终处于起步阶段的水平,至今仍是在金融厅的指挥下,按其要求买入那些无法获得任何利润的股票以及低利率的国债。这时,世界进入了21世纪,人们在不经意中发觉:日本在金融市场的培育方面失败了,在培养与之相配合的专业技术方面也落后了。

铁制货币

在此,我又想到了古代的斯巴达。据古代历史学家普卢塔克(说,斯巴达开国之父来库古(规定斯巴达人要使用铁制货币。铁价值低廉,而且分量又重,因此,只能将其储藏起来。这样一来,人们对于赚钱的兴趣逐渐淡化,转而投身于在军事上建功立业的努力中去。普卢塔克对此这么评述:“铁制货币携带不便,假使其有输出的途径,在国外恐怕也难以流通。因为其他的希腊人会对铁制货币之类不屑一顾。……在这种情况下,有钱人于穷人相比并没有优越之处,无论拥有多少财富,由于没有办法拿出去,只能让它们在家里睡大觉。”日本的情况也是一样,拥有了庞大的储蓄,却不能使其发挥作用。

以财务省为首的省厅机构为了使金融体系的无能和落后正当化,推出了独特的日本模型。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就是1990年出版的榊原英资的《超越了资本主义的日本——日本型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发展》。榊原阐述:“比起软弱颓废的西欧,大藏省的推进方式更具优越性。”在由大藏省官员担任主教的所谓“日本模型”的教堂中,文化、传统的神圣恩赐就将灌输到这个日本式体系之中。

这里有一个珍贵的教诲。真正的文化和传统到底是什么。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亚洲政治领导们将其作为使权力正当化的手段,提出了崇高的“亚洲价值”。确实,大藏省对于资金自由流动抱有不信任感,这是基于武士传统而产生的。但是抛开这个背景,从另一个角度看,不要忘记日本同时也拥有着悠久的商人文化历史。对于资金自由流通的不信任感并非古来有之,其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还是战后的事。

明治年间,近代化开始起步,大胆的实业家涌现出来,创建了大型的企业:像三井、三菱、住友等,其中许多被视为“财阀”,至今仍举世闻名。转折点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财阀解散。在驻日盟军的怂恿下,官僚开始把持政府。凭工资雇来的官员们不信任战前的大资本家,竭尽一切手段剥夺他们的财产。

于是,目前这样的体系就形成了,但如今财务省、金融厅对资金自由流动心存畏惧,其理由只是在于支配力问题。即便如此,最不可思议的是,官僚对金钱的轻视让人难以置信。陷入如此巨额的贷款、不良债权、股价暴跌,正常情况下几乎是要惊恐地叫苦连天了,但日本的官厅却看似镇定自若。就像浸在蜜水里长大的富家千金一般,对于金钱毫无意识。因为只要有需要,无论何时父亲都会给她。

江户时代的商人并非是漠视金钱的富家少爷。井原西鹤如此告诫道:

“储购引起的蚀本和冶游的靡费年积月累,昔日才智也似樱花殒落,红叶锦缎成褴褛之身。人之盛衰荣枯犹如四季流变,结局亦可能沦落乞丐。生气也不起作用,穿着红叶锦缎者也衣衫褴褛,如四季变迁,人身也有盛衰荣枯,结局亦可能沦落乞丐,但正如谚语所言:‘乞丐无传承’,因为任何人皆可能沦为乞丐。每思及此,人们必须对自己的家业拼命努力、毫不懈怠。”

金钱第二法则

在加利福尼亚新兴企业从事咨询工作的迈克尔·菲利普斯(MichaelPhillips)1977年出版了一本名为《金钱七大法则》的书,至今仍被奉为经典。在这本薄薄的书中,七大法则的第二条是“金钱有金钱的规则”。也就是说,与人的善意、文化条件无关,需求与供给,收入与支出,利润与损失,复利等,这些法则绝不能推翻。换言之,金钱遵从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法则。

有种观点曾一度盛行,认为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的日本经济是一种新型神秘的体系,“第二法则”对此不适用。针对日本型的经济体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艾伦·布兰德(AlanBlinder)总结如下:

“但是,几乎没有被人们注意到的是,日本经济还有一个令人惊讶的挑战,即:对经济定论发起挑战。如果大胆而简明扼要地说,(参照标准的经济理论)日本正是通过犯所有的错误而达到成功。对此,经济学家们恐怕都会觉得没面子。”

确实也理应觉得没面子。1987年,大藏省发言人榊原英资如此阐述:“这两三年中欧美恐怕会发生毁灭性事件,我想,新的法律制度已经势在必行了。”的确,毁灭性的事件是发生了,但不是在欧美。看看尾上缝与她的“蛤蟆”就能一清二楚。

迈克尔·菲利普斯这样写道:“金钱法则也许正是本杰明·富兰克林式的法则。不浪费、不放荡,慎重对待,说明金钱用途,保存记录,决不能忽视金钱流向。”尽管可能一时会偏离规则,但最终,在由飞帐、粉饰决算、没有分红的股票、接近零利息的存款等构筑起来的牌九赌博世界里,该崩溃的还是土崩瓦解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超越了资本主义的日本”金融界,持续着漫长的螺旋型下降。

经济学中是否真的存在“金钱法则”?该问题在经济学家之间也是讨论的热点话题。卡雷尔·范·沃尔夫伦指出,不能过于相信法则的存在。“金钱并没有像物理、化学那样的法则。这是因为有政治要素的存在。对主流经济学家而言,肯定不愿意这样认为。但是,即使对法则之类深信不疑,可结果仍然缺乏证实法则的基础。”

根据国家的不同,可以将产业和资本流动组合到各种体系,例如,“苏维埃式共产主义”,“日本式资本主义”,“英美式资本主义”等等。从这层意义上讲,正如卡雷尔·范·沃尔夫伦所说,像数学一样设定因果关系的法则是不存在的。按西方的标准,日本的银行几乎都处于濒临倒闭的状态,但他们还是这么维持着经营。此外,日本独特的资金供给体系中,有许多令外国经济学家困惑的要素,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日本经济的泡沫崩溃,社会生活艰苦,这一体系仍然以原先的状态残留下来,等待着下一个经济扩张期。

但是,苏联的解体以及日本持续10年的不景气中,金钱的基本法则是存在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效果逐渐显露。在违反“金钱法则”的经济体系中,这种效果凭古典经济学家单纯的计算是显现不出来的。但是它们却潜伏于地下,并以令人惊讶的形式在其他地方表现出来。比如说,东京的银行可以面不改色地设定10+10=30,以此方式使银行不至于倒闭。但是,在某个较远的地方,比如说在大阪,某种养老金基金却会出现10+10=15的情况。或者会有人回答说:为了使这个公式成立,不得不在更遥远的北海道往海岸浇筑混凝土。

事实上,无视古典经济规律最终是要遭到报应的。在是否存在“金钱法则”的争论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要素,即:为了维持漠视法则的经济体系,社会要做出多大程度的牺牲。牺牲与忍耐如果很大,即使是再扭曲的体系,也能一直维持下去。

如果是江户商人,想必要唱反调了。在西鹤描绘的世界中,负债就应该偿还,存款也应该得到利息。见机行事的聪明商人财产富足,在竞争中失败的商人则倾家荡产,就连严谨的儒学家也理解这一点。海保青陵于1813年这样写道:

“大凡存在于天地之间者皆物品(商品)也,商品孳生商品者理也,由田生米与由金生利息毫无二致。山生木材,海生鱼盐,生金、米之利息,乃天地之理也。”

西鹤和儒学家海保青陵这样的日本人,想必是无法理解榊原所说的负债可以不还、存款不产生利息、大企业绝对不会破产这样的“日本型市场经济”。

现在,日本已步入了21世纪金融问题最为严峻的时期。从大的意义上讲,经济本身基本上还很强,尽管处于不景气,但不至于崩溃。认为日本经济马上就会崩溃的经济学家是大错特错了。日本的经济体系凭借两个理由存续着:一个是庞大的资产积蓄,另一个则是牺牲精神。从资产积蓄来看,由于有巨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和庞大的国民储蓄积累,目前的状态应该还能继续维持几年甚至几十年。另一方面,为了维持脱离现实的体系,日本国民所作出的牺牲越来越大,现在的问题是究竟牺牲什么为好。其回答是全部。为了维持这一体系,日本不惜做出任何牺牲:国债债台高筑,就将山脉夷为平地,将河流填平,榨取所有的国民积蓄。因此,该体系固若金汤。

为了支撑产生了泡沫的“日本型市场经济”,社会所遭受的损害罄竹难书。最近有一个倾向,无论哪个领域的专家都将日本的经济、金融问题视为政治问题进行分析。这是因为“经济问题中最严峻之处”就在于此。但在我看来,与其将它视为政治问题,还不如看作文化危机。当然,我所说的文化危机本质上与政治问题是一致的。日本金融体系深误区,它要回到“实价”尚需时日。在此之前,金融界的不规范恐怕仍将牵累社会,继续侵蚀自然环境。

梭罗(HenryDavidThoreau)说:“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一个坚实的底。”“过路人问少年:

‘这片沼泽的底部坚实吗?’少年回答说坚实,于是他策马前行,却立马在沼泽里陷至齐腰深。过路人埋怨道:‘你不是说底部坚实吗?’,少年答道:‘没错啊。但是,你不再往下沉些是达不到底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