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总决算之日:贷款-犬与鬼

围绕标志性建筑,我们结束了对官僚机构财政问题的探究,大体了解到钱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剩下的课题便是结算的实际数额了。

1990年,日本某报纸刊登了两组描绘日、美两对夫妇的政治讽刺漫画:美国夫妇住在宽敞豪华的高级公寓里,穿着著名服装设计师设计的名牌泳衣,浸泡在泡沫按摩浴缸里畅饮着香槟。而日本家庭呢,妻子在小阳台上晾晒衣服,丈夫穿着衬衫,窝在狭窄的厨房间里看报纸。美国夫妇图画旁边的解说是“世界第一大债务国”,而日本夫妇那一边则写着“世界第一大债权国”。

一直以来,美国人生活奢侈挥霍、日本人勤俭持家,但是在1996年,日本却沦落为世界上最大的债务国。包括埋藏在日本大藏省“特殊会计项目”里的“隐性贷款”,日本的负债总额高达GDP的150%以上,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被讥讽为“欧洲重负”的意大利。

不仅仅是中央政府,从大都市直到小村镇,日本全国上下财政一片赤字。都道府县47个地方自治体中就有31个陷入财源不足的困境中,其财政收入仅达到平均预算额的15%,还有6个自治体其赤字达到了20%的警戒线,不得不长期依靠中央政府的救济性拨款。尤其是大阪,由于港湾建设项目,地方财政实际上已经崩溃,完全依赖国家的紧急援助维持运转,加上大阪府负债余额高达3.2兆日元,可以预计1998年度以后大阪每年将面对2000亿日元的财政赤字。即便如此,在这场“最大破产自治体宝座争夺赛”中大阪还未必能荣登第一,因为首都东京也由于港湾地区商业化开发项目遭遇财政危机,财源短缺额高达大阪的3倍之多。

被赤字所困扰的不仅是中央、地方政府,财政部门为了支持银行运营而将储蓄存款利息率下调至1%以下,结果是保险公司、养老金基金、医疗保险机构、储蓄、大学、财团等等构成国民财富基础的资本急剧缩减。可以预计,今后将出现大幅度增税和社会性服务下降。

总决算

种类繁多的债务在各式各样的地方不断累增,而隐性债务数额比它更为庞大,因此,没有人能够掌握准确的负债金额。《读卖新闻》在论国家负债总额的专题特刊中如此评论:“赤字不仅牵涉到一般会计,同时还与38种特殊会计项目、被称为“第二预算”的财政投融资计画、甚至地方财政系统中也有连锁关系,极其错综复杂。它就像巨型怪兽一样膨胀起来。”

下面来看一看具体的数据。1999年度日本财政年收入短缺额仅“第一预算”一项就达到了31兆日元,令人震惊的是这占到了年支出额的37.9%。要是考虑占GDP比重的话,日本赤字额占到了GDP的10%。OECD成员国赤字的平均水平为1.2%,日本远远超出了这一水平。就连发达国家中财政赤字额仅次于日本、位居第二的法国,也不过占到其GDP总额的2.4%。

如果再加上长期债务,日本的累计债务额就达395兆日元、占GDP的72%(附带说明一下,美国联邦政府的负债总额占其GDP的64%)。不仅如此,各地方政府的年收入短缺额达160兆日元,这部分金额也不能不计算在内,如果把它加入到国家债务,合计就达到555兆日元,一跃而至几乎占到GDP的97%。

此外,还有日本国有铁路清算事业部、财务省的预算操作、林业厅、国家道路公用事业公团、都市基础整备公团等部门向出现财政缺口的政府部门进行财政融资造成的隐性贷款、高达数兆日元却未纳入正规预算体系的“政府短期证券”,把这些全部加在一起,债务总额就达到GDP的117.9%。日本的这一负债情况比因高负债而臭名昭著的意大利还要严重,成了OECD20个成员国中负债最高的债务大国。

单是上述情况就已然十分严重,此外还存在着虚假会计报告。只要试着向政府机构有关方面投下一块小石子去搅乱表面看似平静的运行秩序,就能激起大浪,荒谬可笑的财务问题将会一一浮出水面。据某一计算,假如纠正特殊法人、公益法人会计账簿中的虚账假账,日本的负债总额将上升到GDP的150%。牛津大学的经济学家戴维?阿舍(David.L.Asher)认为,如果加上财政投融资计画中产生的债务及养老基金中的未达款项,日本负债总额的实际金额可能为1100兆日元,即GDP的250%。

富裕的秘诀

直到最近,经济学家都认为,让像这位汽车工程师一样的人们牺牲利益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储蓄利息率越低,企业就越容易获得低成本的资金。如此,节俭度日被宣扬为美德,将利益反还给国民就被不容分说地斥责为对国家资源的浪费。

19世纪英国小说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Wilde)曾把历史学家的头脑比作旧货店:“到处都布满了尘埃和古董,每件商品西都标着与其本身价值不符的高价。”日本就像是这样一个店。如果所有东西都标上高价而与商品本身价值不符,那就会耗资巨大而获益甚小。换言之,就是资本效率低下。

做一个简单计算就可以明白个中奥秘。假设日美利率差为10%,那么,即使只有相当于日本人1/3的美国人去储蓄,但大概过20年美国人的储蓄余额就与日本人持平,再过10年就将变成日本人的2倍。当然,这种计算过于简单,实际上,个人储蓄利率上的差别较小,而养老金基金的息差就较大。由此,我们就明白了美国人之所以能够浸泡在泡沫浴里畅饮香槟,而财富增长却比日本人快的原因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就是复利原则,只不过是资本的不变定律罢了。

世界第一的老龄化社会

标志性工程等等,政府部门的账单不断累积,另一方面,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更为严峻的问题正在不断恶化,那就是储备金不足的保险、医疗、养老金、社会福利等领域资金严重不足,它就好像怪兽哥吉拉,相比之下,国家债务、财政投融资计画、特殊法人只不过是小小壁虎罢了。

产生上述问题的原因在于日本人口结构的变化,即日本一跃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老龄化国家。出生率下降到千分之1.4(是目前世界最低水平,而且预计在10年内还将进一步下降到千分之1.3)。1997年,65岁以上老人占日本总人口的比率超过了17%,超过了瑞典成为发达国家之首。预计到2020年这一数字将达到25%,同年,美国将达到15%,中国为9%,韩国是10%。

社会不断向老龄化方向发展下去的话,国家的养老金基金和医疗保险制度的运作都将变得困难。在养老金基金方面,年岁大、易患病的退休人群不断扩大,而支撑赡养这一群体的劳动力人口却在减少。1960年,维持一位退休者的在职职工有11人,到1996年,该数字就减少到4人,预计到2025年就将只剩下2人了。

在健康保险体制方面问题更为严重,再加上人口结构的变化,不断增长的医疗支出给财政收入带来很大的压力。1999年,在日本1800个医保机构中,85%以上出现了赤字。

早在1996年,国民医疗保险体制就已陷于困境,面临将在3~4年内破产的危机。当时的厚生省同时提高了医保费和个人负担率的额度,使得参加社会保险的国民必须自己负担近三成的医疗费用。医保费以前是个人所得的8.2%,现在提高到8.6%,药费里被追加了负担,甚至还被课以一些隐性赋税。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措施的出台对解决医疗保险体制的问题来说是杯水车薪。医保费上调几个百分点只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虽说每年只上升一点点,但预计在职职工医疗费用的个人负担率将是现在的2.5倍,退休老人的个人负担率将达到现在的2.8倍。即使如此,要应付今后几十年内的医疗支出还是远不够的。据说2025年保险费用将不得不上涨到目前的3倍,占工资收入的24%。

陷入低迷的保险公司

社会老龄化并不是谁的过错。一定要究其原因的话,这是日本现代化取得成功的证明——出生率低下——所造成的。对所有工业国家来说,虽说不一定像日本这样极端严重,但社会老龄化是无法逃避的宿命。而日本真正的问题是对此宿命毫无防备。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拥有世界数一数二的GDP值和储蓄率,日本有足够的资本力量来对抗社会老龄化所带来的问题。

处于老龄化社会问题第一线的是人寿保险公司。即使从世界范围来看日本的遗产税都是特别高的,而降低这一税赋的手段之一就是参加人寿保险。当然投保人寿险也被当作义务,保费占储蓄的20%。但令保险公司为难的是,财务省要求人寿保险公司购买低息国债,并且,股价一发生低迷,人寿保险公司就被要求投资股票市场。长年持续投资于这些毫无利润可言的股票、债券,保险公司连维持零收益都很难,现已经开始陷入亏损。

如果问题仅仅如此,那保险公司是在原地踏步。但实际上保险公司还面临着从泡沫经济时期恶性膨胀的高达数兆日元的不良债权。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8家保险大型公司已经偿还了数兆日元的呆帐,但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大部分呆帐被“飞账”蒙混过去了。

二战后,日本从未发生过保险公司倒闭事件,但危机已渐渐难以掩饰。终于,在1997年4月,日产人寿保险公司以2520亿日元亏损额宣告破产。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在2000年10月,日本保险业界排名第11位的千代田人寿保险公司和排名第12位的协荣人寿保险公司相继宣告破产,亏损总额达7.4兆日元。

溺水挣扎的养老基金

超低利息率也给养老基金带来了严重影响。1991年,美国的养老基金获得了28%的高额投资收益率,而日本只达到1%。到了1998年,美国收益率为14.6%,其前一年更是获得18%的好业绩,但同一年度,日本竟变成亏损3.2%,是世界最低水平。这样的收益差额在巨大的资金基数上年年累积,日美两国的公共储蓄就会产生几百兆日元的差额。虽然从50年代开始,日本政府就制定了6%的基金投资回报率标准,但1991年以后的实际投资业绩从未达到过该标准。根据1996年9月的调查,企业养老基金中具有完全支付能力的仅有4%。几十种养老基金处于完全破产状态,比起投保者投入资金,资产价值下降速度更快。日本厚生劳动省曾在1995年规定:公司内部储蓄的最低利率为3%,到1997年已下降到只有1%了。

与医疗保险情形一样,养老金基金如果不增税也难以维持。于是,养老金缴费额急剧上涨,由1994年工资总额的14.5%猛增到1997年的17.4%,预计今后还将不断上调,最终将达到30%。而且,在1994年,退休职工可以开始领取养老金的年龄也从60岁上调至65岁。由于企业、政府机关大多采用55岁退休制,这样一来,在退休至开始领取养老金年份之间就产生了10年的空白期。

在民营企业中,养老金款项短缺极大地拖了制造业发展的后腿。据1999年的调查显示:70%的日本企业中存在养老金款项短缺问题。到2000年为止,日本大藏省的会计制度都允许企业在年终结算时可以不将养老金款项短缺额计入企业负债项目,所以,大多数企业就“忘记”了这笔金额。尽管最近企业会计规则进行了修改,但仍残留很多粉饰和掩盖此项金额的结算技巧。几家大型企业公布了内部短缺金额数据,看看这些数据就能一目了然:2000年春,三菱电机缺欠5400亿日元、本田缺欠5100亿日元、丰田缺欠6000亿日元、索尼缺欠2220亿日元。

多印纸币便可万事大吉

经济学家常说,日本的国家负债性质与其他国家不同,不用担心。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日本的国家负债大部分都只是对国民的负债,其处理在国家内部就可以解决,不必对国外支付。话虽如此,但通过纳税返还国家债务的还是国民,在国民承受重负方面并没有改变。据澳大利亚历史学家加文?麦科马克教授计算,2005年日本国债总额约为1400兆日元,国民人均负担额为1100万日元。要加上利息返还这笔款项的话,需要日本全体劳动者每年交纳170万日元的税金、并且连续交纳60年。正如加文?麦科马克教授所指出的,解决这一债务的途径有三条:GDP值高速增长、增税和通货膨胀。

政府寄予希望的是GDP值的高速增长。如果产生奇迹,80年代的辉煌岁月能重新来到,累积的债务就会像洪水冲刷一般荡然无存,可是,曾经有过的GDP值高速增长,这种时代恐怕是一去不返了。

第二个候补方案就是令人生厌的增税了。预计在今后的25年里,日本税金将急剧上涨,超过瑞典等高福利国家的水平。目前,税金和社会保障费用平均占纳税者所得额的36%,如果包括保险费用上涨额,该数值可能超过63%。而且,这当中还未计入不断增加的国债费用。

1997年,消费税在从3%上调至5%,今后数年,还可能翻倍为10%或者更高。养老金支付额被降低,医疗费个人负担额增大,包括消费税率的增长,国民平均向国家交纳金额在2025年实际上将达到工资收入的80%。

纳税者对此也绝对难以忍受。那么,就只能选择第三种解决方案——通货膨胀。著名的经济学家中有人催促日本政府采取此方案,认为只要引发通货膨胀,就立即能还清债务。要引发通货膨胀,只需增大货币供应量即可,可以采用发行纸币、向银行投入大量现金或政府回购国债等方法。但正如美国经济评论家塔戈特·墨菲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方案也伴随着风险:苦于经济泡沫的银行即使获得大笔现金也不会向外界放贷,而且,通货膨胀恐怕会导致国债贬值、给债券市场造成恐慌,这样,我们将再次陷入打鼹鼠游戏:疲于解决不断产生的新问题。比如说,减少国家财政支出,将会增加数百万失业人口(政治家也会失业);税赋增加过重,就连忍耐力极强的日本国民也会忍无可忍;大量发行纸币,国债会发生贬值。那么,我们到底该如何是好呢?谁也不清楚。

其实际原因就在于过长地维持不正常的经济体制,整个国家已经缺它不可了。政府负债的账单一味增大,但财务省更害怕体制本身发生崩溃。当年,在面对同样困境时,美国前总统亚拉伯罕·林肯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美国伊利诺斯州的两名少年想穿过果园抄近道。刚走到果园正中,守园的狗就冲了过来。一名少年不失时宜地爬上果树,而另一名却被狗追逐着围着果树绕圈。为了甩开狗,他竭力绕小圈跑,不想反而追上了狗。他抓住狗尾巴不敢放开,但没过多久就精疲力竭了,于是,就向树上的少年求救:

“快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当然是帮我放开狗尾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