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土:大兴土木的国家-犬与鬼

现在,提到日本,大家看到的说起的往往是日本的各大实力银行和众多令人眼亮的出口产品。从长期发展来看,短短几年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两、三个百分点的微小下降或银行的蹒跚停滞不前,对日本这样一个健康富足的国家来说,能够形成真正致命的打击吗?杜甫呤曰:“国破山河在”。远在银行还没有出现的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由上千个岛屿串簇而成的绿色群岛就诞生了。在那里,翠绿的山涧清泉从青苔覆盖的石崖跌落,洒下串串欢歌,银色的波浪拍打着成串的海湾和奇石罗列的半岛,激溅出粒粒碎玉。正是这神奇美丽的大自然滋养了构成日本传统文化的一切,如俳句、盆景、插花、屏绘、茶道乃至禅。日本民族自古以来所信仰的神道教,其形成与核心正是源自内心深处对大地的崇敬,视山川草木为神圣的神居之地。从这层意义而言,在探讨今日日本之时,有必要暂且放下经济,先来看看日本国土的现状。

举目日本的大地,可能会愕然发现扑面而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恐怕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国土景观。这对于那些仅从印刷着京都寺庙和富士山等美景的精美旅行小册子来了解日本的读者而言,可能会大吃一惊。山坡上丰茂多姿的原始天然林被清伐,代之以衫柏构成的齐整化一的人工经济林,河流被堤坝化,海岸也被混凝土所覆盖,丘陵被夷平,成为填湾筑港大建人工岛的填料,无用的林道蜘蛛网般缠绕盘锁着山地,昔日美丽的乡村与小岛已沉没于工业污染和废弃物的汪洋。这一切,正是当地居民和确实到过日本的旅行者所面对的真实情景。

当然,放眼世界,近代以来,此情此景可能亦曾在其他许多国家出现。但无论怎么比较,日本的情况都远远地超过了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这里的确存在着有别于任何其他国家,令人无法至信而又难以捉摸的东西。国家看似正在繁荣发展,山川大地却正处于致命的威胁之中,现状岌岌可危。它们的命运取决于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迄今为止几乎被所有国外媒体所忽略了的故事。

极度深寒

恐怖小说作家H.P.Lovercraft在一部以新英格兰一个令人悚然的小村庄为背景的小说的题头写到:“目睹如此毛骨悚然的情景,无人不因极度深寒而颤栗?”对于一个寻求Lovercraft式的极度深寒之恐惧感的现代旅行爱好者而言,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日本乡村之旅。

过去的五十多年里,在经济成长的过程中,日本已彻底地改变了其自然环境,这种改变的深刻程度是任何未曾身临其境的人所难以想象和无法置信的。1996年春,应日本学会之邀,原“MacNeil/Lehrer新闻时间”的新闻报道员之一,已退休的RobertMacNeil对日本做了为期一个月的访问。随后,在为纽约日本学会所做的演讲中,MacNeil对自己在日本之所见深表“迷惑”,“从广岛到东京的800多公里,沿途视野范围内,杂乱无章、缺少规划、充满了实用主义色彩、令人难以忍受的混乱景象从眼前向远方蔓延,隧道随时随地肆意地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无法置信的单调枯燥景象令人心情沮丧……”。

“改天”不易,那就“换地”。举国上下,无论男女,都在大干快上地进行“换地”之“建设”,要让国土“旧貌”彻底“换新颜”。仅一米来宽的山涧溪流也被砌入了混凝土护岸所固守的十多米宽的人工深槽中;为了修筑山地林道,整个山坡都被热火朝天的爆破工程而开膛破肚。土木工程师们不仅改造加固了河岸,更将河床底部也完全用混凝土封闭,将整个河床彻底砌入了U型的混凝土深槽,使天然的河流“人工渠道化”,完全改变并束缚了整条河流。全国的113条主要河流中,仅有3条目前暂时“漏网”。国土交通省河川局已成功地在百余条河川上修筑了大大小小的堤坝,甚或改变了其天然流路。就这方面而言,是与任何其他工业发达国家所截然不同的。以美国为例,由于日渐意识到河流水坝所造成的严重的环境影响和高额的环境代价,美国原则上已停止建设任何新的水坝。不仅如此,自上世纪末以来,已开始逐步撤除多年前由美国军方工程部门所修筑的一系列水坝。自1990年起,美国已有70多座超大型水坝被摧毁,还有更多的水坝已被列入了爆破计划。与此同时,已建有2800多座大小水坝的日本,其建设部仍在加紧步伐,计划新增修建500座水坝。

这股建设热潮到底给小山村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呢?让我们到祖谷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吧。这是一个日本各地随处都可以看到的大山深处的普通小山村,位于在日本南部海岛四国的中部,是日本传说中的三大秘境之一。70年代,这里仍被绿色的丛山和幽深的峡谷所封闭,与世隔绝,恰似传说中的“世外桃源”。1971年,我在这里买下一幢覆盖着稻草屋顶的古旧的传统日式农居时,当地人都认为这里太闭塞,称其为日本的“西藏”。当时,当地居民主要以种植荞麦、烟草和烧炭以及从事传统的林业生产而谋生。

30年后,年轻人纷纷逃离了深山中的祖谷,涌向繁华的大城市,当地的传统农业因缺少必要的劳动力而衰退了。雄伟的山脉和秀丽的峡谷所构成的壮美的自然景观,以及可以追溯至十二世纪国内战争的浪漫历史,凭借这些有形的和无形的丰富的资源,80年代,祖谷曾有过以发展旅游休闲业重新复苏当地经济的绝佳的黄金时机。然而,正如日本全国各地不断上演着的情景一样,祖谷错失了利用自身优势,开发潜在资源的机会。由于政策导向,为活跃和推动地方经济,政府出资支持地方大兴土木,大搞基本建设。一夜之间,钞票潮水般涌向了这个小山村,用于支持水坝的修筑和道路的建设。自60年代开始,就政策导向性文件上的这么轻轻的一笔,便抹去了任何其他的产业。一批批的基本建设资金涌入了祖谷,到1997年,我的邻居都变成了建筑工人。

不只是外国人,许多日本人也同样非常憧憬浪漫而迷人的传统的日本乡村生活。驾车穿过一片片古朴的乡村居舍,用镜头不断捕捉美丽而生机勃勃的稻田景色,充满大脑的是想象中的悠长闲适的乡村田园生活景象。从播种开始,到收获结束,一步一环,紧紧追随着季节的变化,既有紧张的春播秋收,也有闲适的夏伏冬寒,或张或驰,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再没有任何其他方式能够如此深切地体会季节变换之脉搏。然而,走进今日的日本乡村,很快就会发现,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铁锄的传统日本农家形象今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硬梆梆的安全帽和搅拌水泥的铁锹所武装起来的“建筑工人”。1972年,我的邻居Omo大婶每日或采茶、或种植土豆、玉米、黄瓜、或采桑养蚕,沿续着传统的田园生活。2000年,她每天戴着安全帽骑着小轻骑到建筑工地,为加工混凝土做金属框架。农田被彻底地荒废了。在祖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去向任何人打听:“你从事哪一行?”,所有的人都以“土木”(基本建设)为生。

目前进入祖谷的资金中,90%以上来自于国土交通和农林水产两大政府部门所支持的道路和水坝建设项目。这也就意味着环境问题还根本得不到考虑和重视,祖谷已经陷入了道路和水坝建设的“中毒症”。如果停止这些项目的建设,Omo大婶和同她一样的许多已成为“建筑工人”的村民们就会失业。如果混凝土不再日以继夜地不断流向大地,整个乡村就会彻底地步入死亡。

建设中毒

正如AlanBooth在其《国家支持下的暴力主义》中所写到的,日本乡村的荒芜不是偶然的结果,或仅仅因为一时的疏忽所至,而正是“国家支持下的暴力主义”与狂热的土木建设相互结合,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机制性附属症—建设中毒症。这是日本独立于此世,有别于地球上的任何其他国家,而拥有的特殊症状之一。

65兆日元的投资规模,使日本的基础建设市场成为世界之最。近几十年来,海外先后出版了几十本有关日本经济的论著,令人不解的是,在这众多的书籍中,很难找到哪怕是一段关于日本经济对建设业的依赖性的相关论述。更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非常有趣的奇怪现象:从经济学观点而言,大部分的土木建设项目,根本没有实际需要。那些堤坝和桥梁,系政府所建,为政府而建,由公众买单。外国的专家们迷惑和惊讶于索尼和三菱公司所创造的奇迹,对他们而言,泥土味过重的土木建设业,完全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因此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所忽视。他们步调一致地注目于在世界市场上极具竞争力的自动化控制下的日本制造业工厂,而对那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正在实践着政府的政策,头戴安全帽的几百万建设大军的身影视而不见。然而,只要稍稍睁开眼,这些举国上下无处不在的身影就必然会跃入眼睑。

让我们来看一组简单的统计数字:上个世纪90年代初,日本对建设事业的投入占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8.2%,同期英国为12.4%,美国为8.5%。2001年,日本的仍超过了13%,美国不到5%。公共事业部分的投入差别则更大。90年代初,日本将约8%的GDP用于公共事业,美国不到2%,日本约为美国的4倍多。2000年,日本对公共事业的投入上升为9%,而美国下降为不足1%。不到十年间,日本的投入上升为美国的近10倍。这些数字表明,同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日本的土木建筑业市场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被人为地扩大化。不是为了满足基础建设事业的实际需要,而是一味地为了扩大来自于政府的投资(事实上成了维持低技术产业的补助金),建设事业不断地被鼓吹膨胀,到了如此庞大的规模。

日本在土木建设事业上的斥资额,已超过了美国庞大的军事耗资。既同军备竞赛一样,存在着浪费严重和破坏环境等诸多弊病,却又与军需产业完全不同,不能推动尖端技术和高科技产业的发展。可谓使国家深受其害,而未泽其惠。建设业在日本规模庞大,势力雄厚,因此,不少日本评论家称其国家为一个“土建国家”。巨额的政府投资补助金般流入了建设事业,日本政府每年的财政预算中,与公共事业相关的高达40%,而美国仅为8-10%,英国和法国只有4-6%,投入和差别之大足以令人震惊。

公共事业在日本之所以迅速发展不断膨胀,是因为众多相关政府职能部门因此而获得实惠,极其有利可图。数亿日元以常用的貌似公平合理、透明合法的招投标方式,顺利地流入相关政治团体。与此同时,非常诱人的好处费,通常占每个公共事业项目预算的1-3%,以酬谢金方式进入了具体负责项目招投标工作的政客个人的腰包。1993年,建设部负责人、国会议员,金丸Shin因一系列受贿丑闻而锒铛入狱,检察官发现他从建设集团所得受贿金额累积近5000万日元。

政客,一般而言,在大众心目中的总体形象不佳。事实上,令人遗憾的是,一级一级的政府职能部门内众多的“人民公仆”们,也在不断地利用各自手中的“实权”,采用种种方式,谋求各种利益。建设部的官僚们在任职前后的不同阶段,不断地分享着各种好处。在职期间,他们将利润肥厚的合同下达给自己的直属机构,甚至可以不通过任何招标方式,作为回报,理所当然地接受来自直属机构的贿赂;退休后,他们在私营企业或公益法人部门任闲职,心安理得地获取丰厚的酬金。依靠这样的体系,一个退职官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所获得的总收入,有时高达几亿日元。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国土交通省河川局修筑了一个水坝,然后将水坝的运营委托给一个叫做“水资源开发公团(WRPC)”的机构来管理,而WRPC内的人员大多为河川局的退职官僚。随后,WRPC通过非公开招标方式,将运营管理权再次委托给一个叫做“水之友”的公司。这对于WRPC的人员来说,是非常有利可图的,因为正是他们持有“水之友”公司90%的股权。不难想见,河川局因此积极地修筑一个又一个水坝,建设欲不断膨胀,热情愈燃愈旺,胃口越来越大。

就道路建设而言,四个与高速公路建设有关的开发公团,每年将80%的合同都委托给了少数的一小组公司,因为这些公司,与“水之友”公司一样,主要由曾在以上开发公团内任职的退休官僚所管理。类似的情况,在任何其他省部同样地不断上演。

有了政治家和政府官僚的背后撑腰与有力的财政支持,建设业不断地生长壮大。到1998年,全行业从业人员达690万,占日本劳动力总数的10.1%,相当于美国或欧盟相关数字的2倍。如果将由公共事业所派生的间接就业机会也计算在内,专家估计日本每五个就业机会中就有一个与建设业有关。

90年代以来,日本经济萎靡不振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些简单的数字之中。那些由建设业所支持的数百万个就业机会,并非来自于真正的经济增长,而只是人为“制造出的就业机会”,系由政府出资所制造和维持的。这一庞大的“就业机会”的存在,亦大大削弱并延缓了服务业、软件业及其他高技术产业的发展。不只是我的那些祖谷的邻居们已完全依赖于不断发展的建设业为生,整个日本经济已摆脱不了这一怪圈。一旦停止土建项目等基础工程建设,就会有无数的人失业。从这层意义而言,日本是真正的患了建设中毒症,正象是染上了毒瘾,除了持续不断地加大药量,中毒症患者的生活将无法继续。于是,近几年来,政府一次又一次地为公共事业“注射”,以此,力图将日本的经济维持在现有的水平。

自动控制

最初对“建设资金”这一“毒品”的渴望之芽之所以会萌生,是因为政治家和“人民公仆”们品到了它的甘甜之味,尝到了甜头。然而,在这一渴望不断强化,完全发展成“瘾”,最终导致中毒症之前,是什么原因使其未能在早期阶段被停止?换而言之,一定存在着什么不足,使机体丧失了自控能力,根本无法有效地进行自我控制。对于日本来说,中毒症的出现,是因为存在着一个始终处于自动控制状态下,机械地运行着的官僚制度。

所向无敌的官僚制度正是日本最大的问题,这一点在以后的有关章节中会看得更清楚。对任何国家而言,官僚制度从其本质来看,都具有保持惯性运动的自然趋势,如果放任自流,官僚制度将保证数十年如一日,一年又一年地不断重复前一年的行为。在日本,政府各个行政部门几乎根本不受国民的监督,这样,必然造成缺乏任何能够停止官僚制度所固有的保持惯性运动趋势的有效力量。由政府行政管理所控制的世界里,这一部可怕的机器轰轰地运转着,没有任何人知道该如何停止它。就好象其控制面板上,只有“启动”按钮,根本没有“停止”按钮。

由于根本无需对公众进行任何说明和解释,更谈不上什么对公众负责,日本各省部厅的官僚们的头脑里和眼睛中,只知道有一个更高的“权力机构”,就是能够对国家的财政预算执牛刀,拥有生杀大权的财务省(相当于财政厅)。不管其最初的意图怎样,经年累月,各行政部门的直接目标已发展成为一个极其简单的“硬道理”—保住预算。健康福利部(MHW)前役官员MiyamotoMasao博士在其《束缚了的社会》一书中,记述了一段和MHW的一位高级官员的对话:

Miyamoto(以下简称为M):“您提到一旦有什么事已被列入预算,您将无法停止其执行。这是为什么呢?”

MHW官员(以下简称O):“在政府内,只要为一定的目的所做的相关计划被批准列入了财政预算,就必须将相关的预算全部使用完。”

O:“当然,最终留有极少数余额,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O:“退回未使用的经费是犯禁忌的,这么做,并不那么容易。”

M:“为什么呢?”

O:“资金节余将会给财务省留下这样的印象:相关的工程可能并不那么重要。由此所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第二年的相关预算会被减缩,甚或被砍掉。即便每次只是失去一个工程,对于整个部门来说,将意味着财政预算的不断缩小。为此,相关负责人难免目光暗淡,心情沮丧,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其政治生涯。”

仔细观察,慎重行事,恪守着各部门今年的相对配额应与前一年度相当的原则,日本的各类各级政府部门在不断扩大自己的财政预算这一方面做得非常漂亮,各自的蛋糕越做越大,充分体现了其效益之声望绝非浪得虚名。1999年度的财政预算中,建设预算总额已达到其在1965年度的相关预算的13倍。1965年是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召开之际,那时,很小的黑白电视机还很普遍,绝大部分乡村的道路还崎岖不平。近四十年过去了,日本的面貌和生活方式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然而,时至今日,各部门与建设部一样,在财政预算上仍然保持着几乎雷打不动的相对比例,变化不超过一个百分点。“官僚们在用尽资金预算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技巧,这事实上是一种极度的浪费,却以一种非常系统化的方式持续进行着,永远也不会停止。”国会议员佐藤谦一郎如此评论道。

为了维持部门与部门间微妙的平衡,预算资金必需全部花光,计划规模必需不断扩大。正是在这种相互间不断角逐的背景下,日本上演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怪诞景象:持续无限制地用人工混凝土地毯不断地覆盖其国土,这是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无法看到的极端状况。漫画的魅力正是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怪异风景、以及世界末日论所宣扬的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荒涎的未来图景展示在人们的面前。日本的景象恰似令人进入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漫画世界。国土交通省不正在现实世界中不遗余力地构筑这样一个漫画世界?在冲绳根本无人居住的小岛上修架桥梁,让哪里也通达不了几乎无人利用的林道在山地上四处延伸,最终将山地肢解成一个个残破的蜂巢,在乡村修筑巨大的如八爪鱼般的立体交通枢纽,使原本只需几分钟就能通过的乡间小径变得更加便利……这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漫画世界。

终结者

事实上,水坝的修筑和河堤的建设,已成为日本这个土建国家的一个最大的产业。籍防洪之名,日本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了一个英国专家FrederickPearce所说的“水坝建设狂”。这个建设狂每年为此耗资2000亿日元,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坚持不懈,热情不减,近半个世纪如一日,已先后修筑了2800多座大大小小的水坝。到1997年,大型水坝已成功地盘踞到日本97%的主要河流之上。这一数字中,还未将与水坝相配套的河流两岸的混凝土护岸和放水路等有关工程计算在内。现在,几乎日本所有的河川乃至山间溪流的两岸都已被混凝土墙壁所覆盖和直线化,加之无数的分水路工程,河川工程的总数不下几万项。高举着解决水资源短缺的大旗,建设省将水坝和分水路的建设简单地理所当然化。众所周知,在日本,这并不能充分反映真实情况,缺水事件并未发生。河川局实施这些项目的依据,来自于50年代进行的,在对未来人口和产业发展动态进行预测的基础上,简单计算得到的相关数据。几十年过去了,水资源的消费结构和利用方式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然而,那些预测数据仍然一成不变地被河川局简单地使用着。毫无疑问,时移世异,预测已与现实相去甚远。据《产经新闻报》报道,河川局追加立项的众多相关项目,其所能提供和维护的水资源量,已高出1995年日本全国用水量的80%。

这一体系到底是如何具体运作的呢?从有名的长良川河口大坝这一典型事例,可以略见一斑。覆盖三重、岐阜和爱知三个县的三大河流流域水系共同汇入长良川,使得计划中的长良川河口大坝成为一个规模巨大的土建设施。工程相关建设预算高达1兆5千亿日元,使之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巨额土木建设工程之一。这一大坝的“构想”早在60年代已基本成形,风风雨雨几十年,其后的经历,现在已被称作90年代日本的不振和萎迷的象征。

自计划成形的60年代开始,随后的几十年间,对水资源的实际需求状况已完全改变,然而最初的计划却始终未能做出相应的调整和改变,只是因为有太多的官僚和政治家们虎视眈眈,纷纷要从如此肥厚的建设资金中获益。到1979年,新的水资源利用规划表明,相关三个县所拥有的水资源量足以保证其未来至少13年乃至20年的需水量,也可能是永远的需水量。三重县政府清楚地意识到了水资源的富余情况,同时,也非常担心因为这一大型水坝建设项目的开工,会导致县财政将不得不背伏极其沉重的包袱。但另一方面,却又不敢擅自申请取消这一已经获得通产省(现在的经济产业省,简称MITI)批准和支持的庞大计划。因为一旦停止建设这一水坝工程,MITI会立即取消对其的进一步拨款。1979年,三重县政府派遣县计划办公室主任TakeuchiGen’ichi向MITI汇报新的相关数据,并请求延缓这一项目的建设。遭到了MITI产业水资源利用办公室负责人的严正驳斥,“你不能到现在才告诉我们,什么水资源过剩。”MITI不能允许1979年水资源过剩的现实状况来侵犯早在60年代就已坚定地被确定下来的宏伟“构想”。保持河流水系的自然状况,不要再阻拦日本残存的最后的大河,环境保护团体为此进行了强烈的抗议活动。不过,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声音。这一工程于80年代开始建设,目前,中央大坝已全部完工。与水坝相配套的大规模的水路网和一系列辅助性防洪设施的建设,至今仍在三个流域范围内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构想一旦形成,就成了金科玉律,永远不得改变。正如谏早湾湿地围垦事件一样,随时间的推移,虽然遭受了越来越激烈的反对,尽管外部实际情况已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构想始终不能被改变。在研究探讨日本的官僚体制时,首先必须充分理解这一简单的原则。官僚政府的一个构想,正好象一个终结者机器人,一旦命令程序被启动,无人再能解除或是改变。那怕是跌倒,甚或是失去一条腿或一支胳膊,但终结者会爬起来,继续前进永不后退,直到最终执行完预定程序,完成自己的使命。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的力量已根本无法使其停止。

有一首古老的诗这样写道:“虽然磨坊之神磨得很慢,但他磨得极细;尽管他常常只是耐心地驻立等待,不过他磨得非常准确。”日本的政府机构正是这样的一个磨坊之神。1998年8月,鉴于市民的强烈反对,京都市政府取消了一项在先斗町建造一座与周围古老街巷完全不相协调的立交桥的土建计划。不过,一旦喧闹的尘埃稍稍落定,事情的真相就变得愈加明朗起来。市政府这次取消的只是目前桥梁的设计方案,还保留着日后在同一地点设计建造新的立交桥的权力。不管设想是如何的错误百出,也不论遭受怎样的激烈批评,再过五年,再过十年,或是再过二十年后,可以想见,这座立交桥终究会在先斗町安家落户。

穿越日本,巨大的“换地”工程—列于世界上最大的和最昂贵的工程之列—目前仍然大规模地在全国范围内不断深入地进行着,即使工程最初的目的早在数十年前可能就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不过,还是有改变这一状况的希望的,曙光已经初现,诸如先斗町的立交桥计划被停止一样,新的大规模市民抗议浪潮正渐渐兴起。最近,一些新诞生的计划由于规模过大,远远超过了即便是日本这样一个在土建上相当挥霍的“土建国家”的有关省厅的支持能力,被要求进行再调查,甚而被取消,或被“无限延期”,这样的与惯例完全不同的案例已经出现。岛根县的一个填湖造陆计划就是一个实例。1963年,一个计划耗资770亿日元,在中海填湖造地,为当地农民营造新耕地的大型土建工程开始进行。尽管当时当地居民数量有限,此后人口不断下降,根本没有进一步扩大新的农用地的实际需要。而且,目前仍在当地生活的为数不多的居民们,一致坚决反对这一工程,因为他们认为工程导致了中海水质的恶化。然而,此填湖造陆计划一直在持续地进行。直到最近,在2000年8月,政府在对一些声名狼藉的公共建设事业进行重新审查的过程中,才终于做出了停止这一填湖造陆工程的决定。无疑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不过并不意味着中海及其周围地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自然状况。事实上,40%的填湖造陆计划已经完成,尽管得到了有关工程被停止的消息,但当地政府仍致力于提交新的工程申请,以“恢复当地经济”为由,以筑路方式甚至是在湖内的其他地方继续进行着填湖造陆活动。岛根县县长澄田信义表示,在其权力范围内,他将尽一切可能竭力为新计划的实施筹措资金。所以,虽然中海填湖造陆构想的最初名目变了,也已被停止了,然而,事实上这一终结者仍在继续执行使命。

一定要将国土的面貌改变,其根本原因,不单单是源于政府机构和自治团体对金钱利益的欲望,还有一个更加令人愕然惊讶的动因。现在,日本的河川与湖泊都已被视做不断危及人类及其生活的众多自然灾害的源地,为了抵御和减少灾害,必须将治山治水进行到底。平田笃胤的时代,将大自然视做“神之所赐”的“神圣之地”,而明治时代以后,日本对自然的看法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大自然从人类的朋友变成了人类的敌人。让我们到下一章来看看,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变迁是如何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