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帕尔站在绞盘旁边,一只手扶着红色的草帽。这艘船每周一次前往小岛,运送邮件、货物和旅客。尽管海上旅行并不舒服,但旅客们仍喜欢坐船。因为破旧的飞机即使吓不倒听天由命的岛上居民,也足以使为数不多的最鲁莽胆大的游客们打消念头。
埃莱娜穿着一件生丝长裙,领口有一块黑色的油迹。她用香水擦了擦,没有擦掉。她随时带着香水,放在手袋里。她的新凉鞋把脚后跟弄破了。鞋带磨掉了保护脚后跟的橡皮膏。她早就应该换橡皮膏了。她迅速朝舷窗扫了一眼。舷窗开着,窗玻璃已经裂了。汽油味太重,她不得不在甲板上过夜。她躺在一张躺椅上,裹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被单,懒得下船舱去重新化妆、梳洗。她气乎乎的。
她瞥见皮埃尔站在等着船靠岸的渔民和看热闹的人当中。皮埃尔穿着工作服,步行了几公里,从工地来到他从未来过的港口。对他来说,庄园和工地就是整个小岛,那里生活和工作着他热爱的人们。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在那些受到保护却又自由进出的地方,心里十分宽慰。他把那些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闭着眼睛都能从房间走到工地,从别墅走到海角。海角是庄园的制高点,他喜欢独自在那儿沉思,任时间慢慢流逝。其实,他再也不需要时间了。
他坐在一条翻转的土耳其轻舟上看书,没注意船已靠近。埃莱娜发现了他,等待他站起来招呼她。皮埃尔用眼睛寻找她,认出她来了,作了个手势,表示他在这儿。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点了一下。皮埃尔用肘在人群中挤着,终于来到了码头边上。
船上只有埃莱娜一个女乘客。在呆在她身边的几个小时中,船长没能征服她,为此也许有点失望。他彬彬有礼地把胳膊递给埃莱娜,一直把她送到舷门的楼梯下面。皮埃尔在那儿接她。她紧靠在皮埃尔身上,皮埃尔吻着她的手,接过水手递过来的手提箱。
齐娅起初并无恶意。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等待神灵的指点。当她得知埃莱娜要在别墅里住上一段时间时,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表示欢迎。皮埃尔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往事,这时便乘机告诉她他离婚了。齐娅耸耸肩。对她来说,一个女人,不管她有多少配偶,她永远是跟她生过孩子的男人的妻子,哪怕她已不再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皮埃尔是个天生的教师,试图向她解释,但她听不懂。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连招呼也不打。
她在楼上为埃莱娜选择了最小、最潮湿、也是最吵的客房,因为这个房间朝着家禽饲养场。她没有按照朱莉的吩咐,亲自去准备房间,而是让佩里去打扫房间,给房间通风,铺床。她从衣橱里找出了最破的床单和被子。
每当有陌生人来,诺总有点不高兴。齐娅不但没有嘱咐她小心点,反而指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至于接风晚餐,她打算上一些没有味道、容易饱、难消化的菜,如茄汁高粱团、不放辣椒的蒸白豆、酸奶泡椰枣。喝的呢,是木薯皮制的一种白酒,又甜又辣。
埃莱娜的到来皮埃尔一直没有说,他把这当作是低调处理的一种方式。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请求朱莉在别墅里接待埃莱娜。朱莉对埃莱娜的来访十分高兴,怪皮埃尔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你的前妻一次,那是在我回到这里的前一天晚上。当时,我告诉你我决定中断学习。你批评了我,有点粗暴。‘为了表示歉意’,这是你的原话,你建议我去你家玩。你怕我拒绝,还特别强调你们家里从来没有接待过女学生。我是惟一的一个。”
那顿晚餐,皮埃尔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不乏辛酸。
“埃莱娜,我邀请了一位女学生。她是帮我搞研究的。她很快就要回家了,回外国。明天晚上你能不能不出去?”
终于能见到可能是丈夫亲爱的女朋友的学生,埃莱娜感到十分高兴。丈夫的私生活无可指责,正因为如此,要永远受到她的指责。所以,埃莱娜立即就同意了。如果他想骗她,把朱莉当作是他想讨好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她,她会公开他们的婚姻状况,抖出自己的不忠行为,消除仍有点使她不安的最后那点犯罪感。
出租车司机笨头笨脑,塞车,皮埃尔草草写在一小截报纸上的地址像天书一样难认……朱莉迟到了,头发乱糟糟的,跑得脸色苍白。她穿着一条袖子很短的新连衣裙,折边清晰可见。脚上的绉胶底鞋走起路来十分沉重。
就像儿子羞答答地向母亲介绍不般配的未婚妻一样,失望的皮埃尔满脸通红。埃莱娜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朱莉对自己有失风度似乎毫不在乎,也不在乎埃莱娜明显流露出来的对她的不敬。皮埃尔气乎乎的样子使她发笑。他怀疑她是故意让自己掉价的。就餐时,她操着克里奥尔①口音,皮埃尔都听不出是她在说话了。吃奶酪时,她又忘了克里奥尔口音,换了另一种口音。吃甜点时,她又冒充高雅。皮埃尔不再怀疑了。
①克里奥尔人,指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其语言由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土语混合而成。
一进门,朱莉就明白了,皮埃尔和埃莱娜不和,想利用她来解决纠纷呢!她早有预感。她神态自然,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放心。埃莱娜很惊讶,她应该灵机一动,设法逼皮埃尔干蠢事。她太需要皮埃尔干蠢事了,以便让他在他的同谋面前出丑。她认为皮埃尔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朱莉就是他的同谋。
朱莉识破了埃莱娜的计谋。她打着呵欠,看了看表,把餐巾放在桌上。
“呀!这么晚了!”她显得很遗憾,说:“我还得去向朋友们告别呢!他们等我开欢送会呢!”
告别匆匆忙忙,非常简短。皮埃尔坚持要拥抱她。他把她的手握得生疼,她痛得龇牙咧嘴。埃莱娜错过了这个盼望已久的机会,十分恼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皮埃尔去收拾饭桌、倒烟灰缸、关灯。
朱莉坐在主人位上,请埃莱娜坐在她右边,皮埃尔坐在左边。康贝迟到了,坐在她对面。亚麻桌布满是补丁,被烟民们不小心烫出的破洞依稀可辨。桌布上绣着由克恩家族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桌子当中,刻着家族纹章的小银杯里,有一些鲜红的芦荟花,那是太阳下山之前摘的,泡在水中。水里放了一点樟树皮,很香。皮埃尔一言不发,望着朱莉。朱莉微微一笑,以此安慰他。她请埃莱娜讲讲她旅途上的情况,希望这故事能延长晚餐的时间。
“到达这里十分艰难,艰难得我都不想再提。今晚就别说了。也许改天吧,如果你们那时还想听的话。我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以便留下美好的(如果有的话),忘掉不愉快的。”
埃莱娜的拒绝使朱莉十分尴尬,她不知道谈话如何进行下去。这时,齐娅端着一个印花陶器大餐盘闯了进来,解了她的围。
“根据别墅的传统,主人必须为其客人服务。”齐娅把小碟一一装满,放在每个客人面前。
康贝吸着菜香,轻声赞美着。皮埃尔也在附和,埃莱娜一点不客气,立即就开吃了。
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菜美味极了,大出她的所料。
“谢谢你,我的齐娅,”朱莉说。“让我们来猜猜这道菜是用什么做的吧!皮埃尔,像你这样的考古学家,应该不难猜到。”
每个人都尝了好几口,然后交头接耳。碟子很快就空了。齐娅又一一添满。
“棕榈油、洋葱、西红柿、辣椒、大蒜、百里香、香菜、柠檬、薯蓣、木薯、香蕉……”朱莉如数家珍。
“肉呢?”埃莱娜最后一个提问,洋洋得意地作出最古怪的假设:“猴子肉、疣猪肉、火鸡肉、大鸨肉、短趾鸡肉、老鼠肉……”
“是鸟肉,”齐娅说,“康贝,放心吧,不是我们的那只大冠鹃!不过,最重要的是调味汁。你们谁也没有认出茉莉花、喜林芋浆果、美人蕉的果实……”
她没有明说,由于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她把锅放在火上之前,朝里面吐了痰。
“你是不是去看看火?别让它熄了。”朱莉对她说。
“火就像死亡的爱情一样,熄灭了,但仍烫手;虽然不热了但仍冒烟熏人。”齐娅临出去之前说了这么一句。
朱莉低声说:
“埃莱娜——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请别见怪,齐娅在编警句呢!她还能重现她从来未见过的往事。在这里,她是真正的主人,是保护者。她养大了我,就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在岛上,大家都怕她。我从来不怕她。但如果她觉得你坏,她便会加害于你。而当人们发现时往往已为时已晚。”
“朱莉——假如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的话——我一到你就跟我说这些陈词滥调。这些话连最天真的游客也不会感兴趣!”
埃莱娜的话把康贝惹火了,他说:“你应该相信朱莉说的话……”
皮埃尔抬手打断了康贝的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康贝问:
“诺在哪儿?今晚我没见她。”
“只要你在这儿,她就永远也不会走远。”皮埃尔微笑着对康贝说。他想让康贝原谅他刚才的粗暴举动。
“诺是谁?”埃莱娜问。
谁也没有答理她。齐娅端着许多棕榈小葫芦进来,一声不吭地分发给每一个人。
埃莱娜一口就把葫芦里的东西喝光了,大家都大为震惊。看着别人小口小口地吃,并把最后几滴洒在地上,埃莱娜的眼里涌出了眼泪,气都喘不过来。齐娅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是散给地神的。如果我们把他们给忘了,他们会报复我们的。”皮埃尔对埃莱娜说。
埃莱娜耸耸肩。朱莉站起来,向客人们欠欠身,从厨房里离开别墅,前往教堂。勒贝尔在那儿等她呢!
那只大冠鹃也离开了它今晚选择的那棵树,盯着悄悄走远的朱莉,慢慢地跟上去。
“那就带埃莱娜去看看花园吧。”皮埃尔对康贝说,“这酒喝得我头脑昏沉沉的。我不能再喝了。我上楼回房间里去了。埃莱娜,别睡得太晚了。旅途累了。你的耐心总让我惊奇,但它应该有个限度。别忘了你在度假。好好休息。在这里,必须养精蓄锐,否则很快就会感到疲劳的。也许你会烦我,但我还是劝你在这个小岛上要小心。要学会与它和平共处。晚安!”
皮埃尔想吻她的手,埃莱娜早有预感,觉得皮埃尔的这种骑士风度过于做作。她转过身,跑到花园里。花园里洒满了明月的寒光。康贝按照皮埃尔的吩咐跟着她。
这个女人,康贝是从照片上认识她的。皮埃尔的书桌上很长时间放着她的照片。后来有一天,皮埃尔没说为什么,把照片撕了。
听听这个女人说些什么挺有意思。但埃莱娜没有等他。她从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走到刺槐丛中。刺槐黄色的花朵像防风灯一样照亮了让人害怕的花园深处。埃莱娜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向慢慢靠近她的康贝微笑着。
“晚上,所有的花园都是一样的。要不想迷路,只需寻回童年的眼睛。今晚,在这儿,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同在西班牙我祖父的花园里,在意大利我父亲的花园里,我觉得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丈夫皮埃尔……你知道我们结过婚……我们有个孩子……”
她停了下来。康贝什么都没问。埃莱娜又接着说:
“他父亲家里也有一个漂亮的花园。他说那是他的老家,可怜,她母亲被迫把房子给卖了……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不……当然……那么,他跟他心爱的学生朱莉·克恩是怎样认识的,他一定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也没有?……我感到很奇怪……当时,她常来我们家……晚上我不在家的时候……很频繁……我的朋友们都认为太频繁了……她的家人也在大半夜打电话来,想知道她是否跟她的老师在一起……他们的声音很严肃……常有一点和你差不多的口音……这是这个岛上的居民的口音吗?”
康贝还是没有答腔。他在一个枣树墩上坐下。枣树已经烂了,佩里没有管它,任它自己烂。
“什么鸟在唱?”埃莱娜问。
“一只斑鸭。它生活在别墅后面的荆棘丛中。诺每天晚上都用黍和烂水果喂它。”
“它的歌声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四周寂静,”埃莱娜说,“啊,你看,我开始学皮埃尔说话了。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他有很多格言。你是怎样成为他的助手的?”
“我生在这个庄园里。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父亲是个采珠人,后来被鲨鱼吃了。我母亲是齐娅的表妹,在别墅里当裁缝。父亲死后母亲又结婚了,并且离开了小岛。朱莉照料我,逼我读书,想让我当小学老师。后来,皮埃尔来了,他想找一个助手,加以培训。他见到了我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了,他便选择了我。如果没有朱莉,没有皮埃尔,我会像我们那些朋友一样,当渔民,当工匠,或者……沦落为无赖。”
“你跟皮埃尔一定很难相处。”
“恰恰相反,很容易相处。我看他做比听他说学到的更多。”
“他说得很少。”
“他说的全是精华。”
“可他的沉默使被迫接受他沉默的人感到窒息。”
“可人们懂得他的沉默。这也是宽容的沉默。”
“你喜欢他吗?”
“我需要他。我想信他也有点需要我。”
“他选择你之前向你提了个什么问题?”
“那是他和我之前的秘密。我的回答也是。”
埃莱娜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流露出巨大的不安。她强作微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以掩饰这种不安。她合动着嘴唇,鼻子一吸一吸的,呼吸变得很没有规律。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但无法大声描述。这个让人对她那种意想不到的谈话和残酷的回忆持十分谨慎的态度。她举起双手,在半空中舞着,后无力地慢慢落下,放在膝盖上。
站在她旁边的康贝看到她如此惊慌,显得十分激动。他弯下腰碰了她一下:
“你冷吗?”
埃莱娜看着他。她两眼噙满泪水,但没有落下来。康贝没有任何反应。埃莱娜把这种被动和关心当做是一种含蓄而友好的表示,她把手放在康贝背上。康贝躲开了。她去脱他的衣服。康贝又向她靠近来。她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大腿、肚子,并把脸靠上去。吻他的肚子,康贝没有反抗。她解开他的扣子……康贝开始退缩,但埃莱娜把他抓住了。他没有再反抗。
她怕他反抗,所以十分小心。康贝什么都没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既没感到痛快,也没有感到难受。埃莱娜重新站起来,笑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嘴唇,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然后,旁若无人似地一蹦一跳地回别墅去了。别墅里客厅的灯光灭了,但房间的灯光却亮了。
厚厚的云层包围了月亮。那只大冠鹃尖叫着,暴风雨就要来了。康贝摘了一朵刺槐花,用掌心碾碎,把碎片吞了下去。他决定回去。在暴风狂袭庄园的那几个小时里,风刮走了瓦和铁皮,没有扣紧的百叶窗噼噼叭叭地撞着墙。
早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一扫夜间的杂乱,带来节日的气氛。被风刮断的树枝,就像小岛的居民在夏至日喝得酩酊大醉时扔下的小旗,遍布草地。
埃莱娜在睡。齐娅托着一个盘子,没有敲门就进了房间。她把茶壶、糖缸、白色的瓷杯和重新加热过的木薯饼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茶壶里装满了温水,上面浮着几张发霉的茶叶,壶盖也是破的。木薯饼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已有哈喇味的黄油,她打开百叶窗,掀起蚊帐,摇醒埃莱娜,说:
“这黄油是我用水牛奶做的,也许你不喜欢。”
埃莱娜揉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她睡觉不穿衣服。齐娅垂下了眼睛。
“你感到很震惊?”埃莱娜惊讶地问。
“在这里,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我们的传统不允许我们无端展示自己的不幸。年老的妇女光着身子会让地神不高兴的。”
“为什么?”埃莱娜恼怒地说。
“她不能再生孩子,给人的乐趣也越来越少……”
“把这臭茶和让人恶心的木薯饼给我拿走!”埃莱娜叫起来。
齐娅没有理睬,她对埃莱娜的发火无动于衷。她收拾着床,弄平枕套,大模大样地扔掉埃莱娜睡的时候掉在枕套上的头发。她抖了抖蚊帐,弄掉上面的昆虫,然后拖着脚步走到门口,转过身,目光茫然,但声音严肃:
“让神灵不高兴决没有好处。他们永远不会保护你,并且等待机会报复你。好好想想我的劝告。”齐娅临走之前强调说。她没有把门关上。
埃莱娜耸耸肩追上去推了齐娅一把。齐娅差点摔倒。埃莱娜也被自己的粗暴行为吓呆了,她低声道歉,结结巴巴的,不再为自己辩解。她跑回去关上房门。门“乒”的一声关上了。被虫蛀烂的梁裂了。她咒骂自己,骂齐娅骂皮埃尔。她把一切都归罪于皮埃尔。骂完之后,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底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平静的时候总能平静下来。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哑孩子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谁也没有为此担心。
佩里把诺拖到花园尽头,齐娅披着五色的羽毛披肩在芦荟当中等他们。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两块扁平石头,大家坐了下来。齐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她的鼻子流血了。她擦掉鼻血,又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吞了下去。有几滴血舌头没添到,流到下巴上,落下来,消失在羽毛披肩中。
鼻血止住后,齐娅长时间地呻吟着,一边说一边呼吸,把话说得更有力。她窒息了,晕了过去。风立即就停止了,树也寂静下来,动物也停止了活动,不再叫唤。生命的迹象全部消失。
寂静中,所有的鸟都展翅飞翔,声音越来越响,其节奏几乎难以察觉。那些鸟都是齐娅的话所唤来的。巨尾苍鹰、灰头红隼、黑肚大鸨、白额鸻鸟、黄喙乌鸦、金背寡妇鸟、竖毛燕子、脖子上有条纹的秧鸡、叫起来像哭一样的斑鸠、颜色灰暗的凤头麦鸟、灰白色的燕鸥、蓝肚佛法僧、短小的蜂虎、棕榈林中的雨燕、黑顶犀鸟、红雀、啄木鸟、虎皮鹦鹉、织布鸟……这些鸟像海浪一样不断涌来,飞过庄园上方,遮天蔽日。它们乱作一团,如一片巨云,密密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一只鸟发出叫声,除了那只大冠鹃。它站在一棵龙血树的树梢上在跟齐娅说话。那棵树树干已裂,流出一种血色树脂。齐娅听着,然后放心地站起来,步履踉跄地回到别墅。
那只大冠鹃飞起来,把所有的鸟都带回了森林。它们乱七八糟的叫着,震耳欲聋,显得更加混乱。天空了,鸟都归了林。
皮埃尔发现,那个小雕像与几千公里外某群岛上的一个圣物相同,由此判定小岛最初的居民来自何方及其移民路线。皮埃尔把小雕像交给朱莉。朱莉把它放在她父亲以前保存家庭档案的海员盒里。
当皮埃尔想研究小雕像的印痕时,发现小雕像不见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奇。偷窃者在盒子里放了一块锥形的黑石头,那是个普通的男性生殖器护符,由小岛上的土医生成批制造,卖给那些阳萎的情人。石头用一块泡过尿液的方布包着。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细想,齐娅气喘吁吁地跑进客厅,说民安队突然来临。门“乒乓”一下撞在墙上,一些粉红色的古画裂了,落在打蜡的地板上。皮埃尔示意齐娅站在他身后。齐娅毫不畏惧,举起干瘦的手,闪着白色的指甲,指着民安队员,就像他们是一群淘气的孩子:
“要是我这样闯进你的家里,你们会怎么说?你们会很有理由地把我赶出门外。”
“别怕,齐娅,他们是奉命到这里来的。不是吗,先生们?”朱莉出现在楼梯上方,她声音坚定地问他们。
那个戴黑头巾的家伙好像是个小头目,他没有答话。朱莉走下楼来,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停了一会,然后微笑着走向那个小头目。他低下头,又抬起来:
“我们来查盗窃案。”
“什么盗窃?齐娅,什么被偷了?”
“小雕像。”民安队说。“他们告诉我们说小雕像……”
“‘他们’是谁?什么小雕像?哦,对了!皮埃尔,是那个被打烂的小雕像。你花了不少时间修复呢!它被偷了?我还不知道呢!没关系,那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我不起诉。”
“它不属于你!”
“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在你家被偷的。”
“你怎么知道?”朱莉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得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审问。跟我们走。”
齐娅过来阻拦:
“你是谁?竟敢如此大胆!”她叫道。
“齐娅,不要担心。这是例行公事。我会回来吃中饭。别忘了让埃莱娜尝尝你做的菜……埃莱娜在哪?你知道吗?皮埃尔?今天一早,我听见她要佩里开车送她进城。佩里已经开着他的破车回来了,可她……”
皮埃尔轻轻地咬着嘴唇。
“走吧,先生们。”朱莉说。
“我陪你去。”皮埃尔说。
“千万别去!区区小事,不值得你中断工作,哪怕一分钟。只是,我不能如约去诊所了。待会儿见!”
“不不,我跟你去。”皮埃尔坚持道。
一个民安队员推开他,不许他跟朱莉走。朱莉已上了一辆旧吉普,两边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
几小时后,又来了两个民安队员,一个穿着迷彩服,另一个穿着军官制服。他们上楼来到皮埃尔的房间,直奔目标,似乎事先已得到准确的情报,知道在哪里最有可能找到要找的东西。
皮埃尔正在写一篇关于发现小雕像的文章。他压低眼镜,眯着近视眼,盯着这两个不受欢迎的来者。他们站在门口。一楼,有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们决定进去:
“跟我们来!”
“你们缺乏想像……去哪?”
“你会知道的。”
他们一人抓住皮埃尔的一只胳膊,把他一直推到他们的汽车里。汽车的前门已经拆掉。后门凹凸不平,一开“吱嘎”作响,门被漆成黑色,中间有几个缩写字母,已经模糊不清了。民安队用皮带绑起他的手。这个犯人如此听话,他们感到很惊讶。他们怕中计,便改变了主张,给皮埃尔松了绑。
“有什么用?你逃脱不了我们的掌心。你往哪逃?这是个小岛。”
汽车艰难地发动起来了,但往前滑行时又熄火了。司机火了。皮埃尔探着身子,想认出前进的路线。他相信自己平时散步时踏遍了别墅周围的小路,但对这条布满车辙的泥路他却毫无印象。这条路的两边种满了绿色的橡树,树干因爬满毒藤而生长不良。贪吃树皮的羚羊纷纷倒在毒藤底下。
皮埃尔的好奇引起了民安队的不安。他们用头巾蒙住皮埃尔的眼睛。皮埃尔轻轻地唱起歌来。他们的不安变成了担心,于是便命令皮埃尔住嘴。皮埃尔没有理睬,民安队朝他的嘴唇一拳打过去,强迫他住嘴。皮埃尔马上就感到嘴上流血了。
“你们害怕了,蠢货!”他骂了一句,声音很轻,不是出于谨慎,而是因为瘀肿使他动不了嘴唇。
汽车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和味道能帮助皮埃尔判断此时此刻身在何方。他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蒙着他眼睛的头巾被扯下来了;他们转了几个圈,回到了离出发点不远的教会。在旧餐厅里,他发现朱莉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勒贝尔蹲在朱莉面前的一张芦苇编的席子上,当皮埃尔进去时,他盯着皮埃尔。朱莉脸上露出了微笑。皮埃尔也笑了。勒贝尔站起来,用手指着一张圆凳,说:
“请坐!”
审问的时间很短。勒贝尔提了一些很愚蠢的问题,朱莉应答自如。她的回答条理清楚,让无知的指控者无地自容。勒贝尔糊涂了,对朱莉进行威胁,免得让人以为他好欺。朱莉否认了一切,变被动为主动,要勒贝尔拿出指控她的证据。皮埃尔怕她太大胆,会遭到惩罚。他像一个最后终于招供的罪犯那样,忧郁地说:
“小雕像丢失的那天晚上,朱莉·克恩和我一起睡在这里,睡在教堂里。她请我吃饭,庆祝我的六十岁生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晚宴的菜单给你。我们喝多了,想睡在这里。我死而无悔。”他最后微笑着对朱莉说。朱莉惊讶得圆睁大眼。
皮埃尔的这番话证明他和朱莉都不在现场。勒贝尔未加证实,便下令给他们松绑。民安队员很失望。用猎刀一一砍断捆绑他们的绳子。
“别高兴得太早!”勒贝尔说,“事情还没完。小雕像还没有找到。我们走着瞧。”当朱莉跨出门槛时,他摸了一下朱莉的腰,对她说:“我不相信你是清白的。”
“谁不清白?”朱莉反问了一句。
“我让你一个人走路回去,”勒贝尔冷笑道。“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这里的人,我应该说不管什么人都喜欢你。至于你嘛,皮埃尔·多斯,你也许再也没有必要呆在这个小岛上了。它以前太欢迎你了。”
皮埃尔迅速拉走朱莉,共同对付危险。勒贝尔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回到他的人身边。他的下属严阵以待,手里握着枪,只等一声令下。但勒贝尔没有下命令。
康贝在别墅里找皮埃尔。他想让皮埃尔看一个石制的箭头。那是哑孩子在沼泽边上发现的。哑孩子冒着被咬的危险,在沼泽地里捕捉睡着的蛇。
康贝在楼梯上遇到了诺。诺告诉他,朱莉和皮埃尔被捕了。
“我去找他们。”康贝说。
“在这里等他们。他们会被释放的。齐娅知道。”
她抓住康贝的胳膊,把他拉到楼上的一个空房间里。康贝激动得迫不及待地脱掉诺的衣服。诺也帮助他,如果哪个扣子难解或哪个结太紧,她便亲自动手。
“让门开着,”她说,“没有人来。”
康贝的身体使诺激动,也使她宽慰。她陶醉于他极不滥用的那种美妙而温柔的力量之中。每一阶段他们都一起即兴创造一些游戏,游戏的规则每次都不相同,并且注意让双方谁也不输。康贝用舌头抚慰着诺,延长让她颤抖的快感。他们忘了一切,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没听到埃莱娜冒失地上了楼,踩得楼梯“吱嘎”直响。
埃莱娜躺在树丛边的太阳底下,突然看见康贝和诺先后走进别墅……她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忍不住想去证实自己的猜测。
康贝已把自己与埃莱娜短暂的艳遇忘得一干二净。诺紧紧地搂着他,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听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埃莱娜在透过门缝偷看,她自己抚摸着自己,孤独、妒嫉和狂怒得要哭。
齐娅见她惊慌地走出别墅,朝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立即在女儿的衣物撒了一些槟榔粉,以保护女儿。站在树梢的那只大冠鹃朝庄园大叫,好像是说齐娅做得对。齐娅探身窗外,扬起脑袋,对着大冠鹃又是赞扬,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又是咒骂。
几年前,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情况下,他们首次相遇。从那以后,她便不时地责备这只大冠鹃。齐娅的母亲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把女儿叫到身边,要她去收集同宗的女人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秘密。如果齐娅同意她便会有通灵、说教、治病的本领,也会有母亲的魔法、巫术和咒语。她也要作出一种牺牲。至于是什么样的牺牲,她做了就知道了。齐娅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告别了母亲,等待黑夜来临,以便回家。
半路上,狂风突然来临,刮着森林发抖。惊慌得不敢再叫的鸟儿向沼泽地逃去。齐娅无法动弹,躺在小道上,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只要能动,她便把脸贴在地上。一股暖流从脚心一直涌到脑门,渗透全身。她热得发疯,精疲力竭,灵魂游离躯体好几个小时。当她恢复正常时,天还是黑的。但风停了,云散了,鸟儿回到了树上。母亲也把自己的秘密和本领全都传给了她,她在神游过程中,感到母亲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想到了自己的债务。她慢慢地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已经睡着。她看着他,直到黎明。当太阳驱散晨雾时,她抱起了孩子。孩子醒了。她轻轻地摇晃着他,喂他奶,给他讲獴的故事。那头獴,早上像云雀一样歌唱,晚上像寡妇一般悲哭。孩子又睡着了。齐娅紧紧地抱着他,出了门,来到树阴底下。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的驱使下,她猛地一下扼断了孩子的脖子,就像打猎时她击毙落在网中的獴和猞猁一样。
这时,那只大冠鹃大叫一声,把她震得晕了过去。她拖着已没有生气的儿子倒在地上。
牺牲第一个孩子就是她付给神灵的代价,在这当中,她成了中介,成了同谋。她的债被一笔勾销了。她曾经充当凶手。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躺在床上。园丁佩里守在她身边。她试图朝她的这个伙伴笑一笑,她很为儿子担心。佩里猜到她想问什么,便用结实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她一点不知道佩里是如何处理孩子的尸体的。佩里永远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他们结婚的深层原因。
在他们的女儿诺出生那天,齐娅才抓住佩里的双手吻着,第一次问他儿子的尸体埋在何处。
佩里没有回答。齐娅一再追问。几小时后,当她不再等回答时,佩里对她说:
“只有那只大冠鹃知道。应该去问它。但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迫使它回答你。”
埃莱娜来到市政厅的大门口。全副武装的门卫把她带到楼上的一个客厅里,负责安全的官员坐在一张堆满案卷的桌子后,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小口小口地抽雪茄。案卷摇摇欲坠,每次开门,都差点被风吹倒。埃莱娜进来时,他不耐烦地朝这个不速之客抬起头,把报纸和雪茄扔到布满空酒瓶的废纸篓里。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是很冒失的。朱莉·克恩的客人也难免受到伤害。特别是在她被指控偷窃之后。你看见那个著名的小雕像了吗?”
“并没有亲眼看见。”
“它将证明鹰派在这个岛上扎根比鹮派更早!简直是开玩笑!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恰恰相反……这是忘了两派通婚已久,我们的血已全都混在一起……如果由我的性子来……”
“我知道谁偷了小雕像。”
“朱莉·克恩?她已被释放。”
“是诺,齐娅的女儿,康贝的女朋友。”
“齐娅的女儿……”
“今天下午,在朱莉·克恩的房间里,我突然发现了她。她……她手里捧着那个小雕像。她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把它藏了起来……藏在裙子里面,然后匆匆逃走。”
“你为什么没有跟上去?”
“我怕让她难堪……”
“她现在在哪里?”
“也许在她母亲家里。她很容易激动。她会招的。”
“你为什么主动来揭发?你知道,这并没有奖金。那么,是责任感,是对古董的爱好?妒嫉?”
埃莱娜的脸红了。
“你还很漂亮。”
“如果恭维的价值取决于恭维者的价值,那你过誉了。”埃莱娜嘲讽地说。
“要是你勇敢的举动到此为止了,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注意!这些天大家都很烦躁,很不高兴。小心点!别忘了,蔑视危险的人容易遇到危险。”
自从儿子皮埃尔出生后,多斯夫人就确信丈夫对自己不忠,尽管她没有确凿的证据。皮埃尔的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他从不隐瞒自己对女人的兴趣。而那些女人也反过来对他的关注表示感激。出于信仰,也是为了在自己业已陈旧的羽饰上增加一根荣耀的羽毛,他参加了抵抗侵略者的运动,并在所在地区组织秘密网络,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首领。多斯夫人既不赞同丈夫的主张,也不了解其内在的动机,但她得知她已怀疑多年的一个女人也参加了她那个具有魅力的丈夫的组织。她巧妙地从丈夫的一个知己那儿套出了秘密。那个粗心的知己把召开秘密会议的地点,日期和时间都告诉了她。她匿名向敌人告了密。为了让她那个对她不忠、但她仍然爱着的丈夫晚些到,以逃避敌人的埋伏,谢天谢地,她刚好身体不舒服,丈夫只好守在她身边。但敌人很高明,一直等到会议结束才采取行动。抵抗组织的成员们纷纷突围,但最后都落入陷阱。他们宁死不屈,誓死捍卫,结果全都被杀,无一幸免,包括迟到的多斯先生。时间的差错使一个妒嫉心强的妻子和告密者成了一个寡妇。她虽然得了荣誉勋章,但内心难以安慰。
埃莱娜离开了市政厅。她脑海里仍浮现着婆婆满脸皱纹、哀伤、苍白的脸。有一天晚上,婆婆向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悔恨不已,失望至极。
“您的信任并没有使我感到荣耀,”埃莱娜对她说,“您的悔恨也没有把我感动。行为高尚还是可耻,其动机往往是相同的。告密者的错误,在于不公开姓名。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她一边重复,一边朝把她带到市政厅铁栅外面的警卫笑着。
脾气暴躁的警卫很不高兴,举起了武器。埃莱娜笑得更大声了,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再大的灾难她也不怕。
礼拜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埃莱娜会去领两次圣体。她的衣着很富有挑逗性:高跟漆皮皮鞋,开叉的黑色短裙,线网袜,袒胸露臂的紧身皮衣,口红又厚又艳,脸上扑了淡紫色的化妆粉,睫毛上涂了淡紫色的眼睫膏,长长的头发在肩上飘动着。皮埃尔每个星期仅这一天懒在床上看报纸,埃莱娜出门了,来到教堂。她姗姗来迟,讲道已经结束。她觉得自己已不需要听讲道。她踏着高跟鞋,“咔嚓咔嚓”地登上大殿正中的过道,一直走到第一排,迫使信徒们互相挤紧,以便给她腾出一个位置。
领圣体了,队伍漫长,从教堂尽头开始。埃莱娜拒绝排队,第一个跑上去接受圣体,接着又返回原位。圣体发放完毕,主祭还没来得及重新登上祭坛,埃莱娜又出现在圣餐桌边,跪下来,轻启双唇,张嘴伸舌,让教士第二次把圣餐饼放在她嘴中。她合着双手,闭着眼睛,吞进圣饼,让它慢慢地在嘴中融化。
接着,她来到康贝向她推荐的咖啡店,坐在柜台前。她想见见“真正的岛上居民”,以此写一部小说。康贝犹豫了,她缠着不放。康贝告诉她那里很危险,她笑了,讽刺他。
她要了一杯棕榈酒,付了钱,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喝了一半,然后转身向大厅走去。她进门时,正在抽烟喝酒的顾客们停止了说话。她一一凝视着他们,他们任她看着。在他们的目光中,惊讶、怀疑、敌意交织在一起。她微笑着举起杯,喝光,付钱,滑下圈凳,走到一个年老的水手身边。这个水手穿着一件破旧的制服,戴着一枚青铜奖章,奖章上飘着一条肮脏的饰带。他用埃莱娜所不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埃莱娜站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夹在唇间,把嘴向老水手伸过去。老水手没有犹豫,他抽了一口用破牙咬着的烟头,免得让它熄了,然后用两个指甲乌黑的指头夹起烟,弹掉烟灰,把它递给正在点烟的埃莱娜。埃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滑稽地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笑。这回,埃莱娜也笑了。她用力抽了一口烟,朝积满污垢的天花板吹去,好像是赶苍蝇似的。老水手吐掉烟头,埃莱娜也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着,弯了弯腰,最后说了一句话,博得了满堂掌声。大家又满上酒杯。老水手与埃莱娜碰了杯,埃莱娜也被迫与其他所有的人碰杯。他们围在她身边,挤她,摸她。她试图脱身。老水手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以此表示自己的优先权。谁也没有跟他争。大家安静了下来,重新斟满酒杯,互相干杯,唱歌。老水手邀请埃莱娜跳舞,众人把他们围在当中。好几拨男人都加入了进来。
埃莱娜跳了好几个小时,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把她搂着怀里,摩擦着她。她没有反抗。他们满头是汗,心跳得飞快,手抓得紧紧,但她没有躲开。他们试图把她拉到咖啡店的角落,以为能靠着墙迅速跟她干那种事,就像他们跟那些同意跟他们喝酒的女人所干的那样。只有这时,她才咧着嘴笑笑,打消他们的邪念。
当大家都跟她跳过舞之后,她喝完最后一杯酒,用口哨轻轻地吹着一支曲子(以前,当儿子看见她晚上出去,哭起来时,她就是轻轻哼着这支曲子安慰他的),扬扬手,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轻轻推开试图拉住她的男人,走了出去。
老水手陪伴着她。他让她安全地抄捷径穿过了沼泽地。黎明紫色的霞光照在沼泽地上,使天地一片静寂。时而有几声枪响,但不足以打破这种宁静。一种真正的寂静。他们俩都累了,还有点醉,归途中谁也没有说话。在庄园门口,老水手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小瓶子,里面用一种绿色的液体浸泡着几只鹰爪。
“拿着。这是致人于死命的毒液。假如有人想伤害你,在他的杯里倒上几滴,他第二天就会死。不过,要小心。如果有人看见你倒,猛禽的灵魂来抓的是你。”
埃莱娜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要。她尴尬地傻笑着,作为感谢。“又是一个不信神的人,所有来自海外的人都一样。”老水手一边想,一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在路上,他等了一会。当他确信埃莱娜已回别墅,出现在敌人面前时,他长时间地念起咒来,以保护埃莱娜。
齐娅也在念咒,但目的刚好相反。她穿着一个插满小鹰羽毛的紧身衣,头戴白色的刺槐花,双手布满她刚刚掐死的一只非洲猴的血,仰望着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