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的一位女友在巴基斯坦进行了长时间的考古发掘工作,回来时向皮埃尔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分享她的第一批工作成果。她补充说:“还有几个不但聪明,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将在场。你不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吗?如果你不为我来,至少也要冲着她们来。”
60年代,皮埃尔曾和这个女友在土耳其的一个工地上共同发现了其职业的乐趣和局限。那时,皮埃尔是为他年轻的女同事服务的骑士,他的幽默、宽宏和博学掩盖了他容貌的平凡和男子汉动作的粗鲁。她对爱情的游戏没有兴趣,也不懂,所以也不感到痛苦。她惟一的消遣是当她确信自己很好地完成了一项工作时喝几杯。为了庆祝自己发现了一块赫梯人①的石碑,她曾组织了一场庆祝活动。那次,她喝酒喝得差点晕过去。她醉得不醒人事,大家立即把她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遇到了刚刚恢复过来埃莱娜·帕尔。帕尔曾试图自杀。
①赫梯人:小亚细亚东部和叙利亚北部的古代部族。
“人不到三十岁,总是漂亮的。为什么要死在地中海边的那个小城市里?”她这样问帕尔,一点也不考虑自己这样是否唐突。
埃莱娜没有回答同样的问题。这个不期而遇的同伴,被她的不幸所激动,给她买了回程票。她的所有行李都被偷了。后来,她们经常见面,成了朋友。埃莱娜甚至学会了她的“恩人”的坏习惯,喝起酒来。她把这位朋友笑称为“恩人”。
皮埃尔一反常规,迟到了。进餐时,他一言不发。坐在他右边的,是一个著名建筑师的妻子。这个女人不停地描述其家庭主妇生活的好处和坏处、孩子们的优点和缺点、乡居的美丽和花费以及游泳的好处。他们全家每个星期天都去游泳。
坐在他的左边的,就是他的同事。她一下午都跟皮埃尔呆在大学里。她负责引起话题,免得冷场,并监督由大楼看门人承担的后勤工作,掌握服务节奏。她根本没有精力关照皮埃尔。
坐在他对面的是埃莱娜·帕尔。帕尔身材苗条,穿着一条丝绸长袍,式样很新潮,绣着茶色和金色的印度图案。长袍无袖,露着手臂。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指甲被染成深红色,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珠,金色的头发用一个发结卷上去,插着一把镶嵌着小小绿玉石的贝壳梳子。皮埃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的邻座们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向她提问题,可她拒绝回答。她死不开口,弄得那些提问者越来越尴尬。她盯着他们的眼睛,向他们微笑着。她看起来很专注,似乎在鼓励他们,但又迫使他们收敛。看到他们那副越来越不安的样子,她感到非常快乐。
大家在客厅里喝咖啡,选择自己的谈话伙伴。埃莱娜走到被他那个让人讨厌的女邻座独占的皮埃尔身边。找到一个如此和蔼的听众,那个女人感到非常高兴。埃莱娜作了自我介绍。
那个滔滔不绝的家庭主妇很生气,让出位子,去找另一个牺牲者,讲述她那些乏味的悄悄话。态度坚决的埃莱娜使皮埃尔觉得有趣。埃莱娜把自己的那杯咖啡让给他,自己另找了一杯。她请他坐到她身边聊天。
埃莱娜一个人说个不停,逻辑有点混乱。皮埃尔好奇地听着,半夜时,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并请她原谅。他向女主人告了别。他的策略显然起了作用,他非常兴奋。
第二天,埃莱娜打电话给皮埃尔,邀请他去看一部传媒一致说好的电影,谁知电影让人失望,这样,谈话就很难进行下去了。埃莱娜开车把皮埃尔带到一家饭店里。她在那里订了一张桌子,紧挨着厨房。她点了菜:厚牛扒,四成熟,锅炒土豆,加细草调料和巧克力奶沫。皮埃尔选酒。
晚餐时间不长。谈话似乎热烈而诙谐,但那是表面上的。皮埃尔想乘出租车回家,免得让埃莱娜开车送他。但埃莱娜坚持要送他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们默默无语。当皮埃尔抓住车门的把手下车时,埃莱娜熄了火,向他转过身来,吻他的嘴,并伸出她又厚又热的舌头。皮埃尔没有抵抗。
这种表达欲望的方式,皮埃尔永远都喜欢。如果这种欲望能被对方分享,快乐就会成倍增加。否则,皮埃尔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轻轻地推开埃莱娜,打开车门:
“得回家了,时间不早了。您一定累了。我也是。谢谢您陪我过了一个晚上。”
埃莱娜没有理睬他。她脱掉短上衣,解开胸罩,春情涌动,笨手笨脚地躺在皮埃尔身上。
“教皇的新城堡一般来说是没有这种作用的。”皮埃尔评论道。他无法让埃莱娜冷静下来。
这种疯狂,他觉得是荒谬的,让人无法预料。他目睹着这种疯狂,等待埃莱娜在满足他的同时满足自己。
几年后,他们重逢了。他们很快就决定结婚。谁也没有提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没有提起埃莱娜脸发烧,头发凌乱,厚颜无耻地舔他的嘴唇时发出的大笑。那种疯狂的笑声深深地把皮埃尔吸引住了。
有时,埃莱娜晚上回来很晚。她关上门,仍像往常那样粗手粗脚。如果一反常规,小心翼翼,就是承认自己有罪。粗鲁一点呢,则是一种挑衅,笨拙而无济于事的挑衅。
皮埃尔继续读他的书。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的声音曾打断了他的阅读。几小时来,种种假设使他分心,他没法再工作下去。一切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埃莱娜的到来结束了他的担忧,他假装无动于衷。她推开书房的门,从来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皮埃尔没有跟她打招呼。她递给他一杯白兰地。他摇摇头。在她微笑着离开房间之前,他决定嘀咕几句。他翻过没有读完的那一页,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
“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埃莱娜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没有回答,走了出去。她把自己关在洗澡间里,淋了一个热水浴,然后梳着头发,没有照那面布满雾气的镜了。她穿上浴袍,迅速来到儿子马克的房间里。她的吻把他惊醒了。
黎明时分,皮埃尔躺下了。埃莱娜睡在另一张成对的床上。皮埃尔看了她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她平静得像死去一般,皮埃尔很不安,忍不住用手指头碰了碰她的太阳穴,看看脉搏是不是还在跳。只有一次,他在她的枕头上找到了一张纸条,回答他曾向她提出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老实说,我的内疚也是假的。我不否认我的过错。我喜欢这些过错。我很高兴地这样承认。做了坏事永远无法弥补。忏悔是无济于事的,没有做好事也不会得到回报。所以,跟你说话有什么用呢?永不悔改的考古学家,你希望丰富关于我的档案吗?”
也只有一次,她既没有淋浴也没有卸妆就上床了。她醉醺醺的,打了一夜呼噜。她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为了遮住她的呼噜声,皮埃尔把一个丝绸床罩盖在她那张充满暴力的脸上。那个床罩是他在中国考察时带回来的。
“奥赛罗的企图……”他嘀咕道。但黛丝德蒙娜①真的犯罪时,人们没有掐死她。
①见莎士比亚《奥赛罗》。
这些话把他逗笑了。埃莱娜睁开眼睛,好像没有认出他来,马上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脾气很坏,故意找茬跟他吵架,指责他弄乱客厅,把书和杂志堆在过道上;说他喝热茶是个怪癖,说他明显地敌视社交生活,蔑视她曾经留下但怕他不高兴不敢再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们……最后,她还指责他强迫她生下这个健康不佳的儿子。她后悔没有打掉这个她不相要的孩子。孩子身体虚弱,证明她的这种后悔是对的。
她态度粗暴,一个人滔滔不绝,马克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走进客厅。儿子的出现并没有使埃莱娜冷静下来,她继续讲述自己如何讨厌当母亲,如何对孩子没有感情。“毫无例外。”她看着儿子,强调说。
马克脸色苍白,不敢靠近父亲。皮埃尔也不敢把他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埃莱娜穿着一件领子上绣着红花的蓝色丝绸睡袍。她坐在床角,点起一根香烟,分拣着邮件。她迅速浏览着来信和明信片,把要结算的发票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然后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本书,翻了几页,马上又合上了,把它放在床头灯旁边,灭了灯。她把丝绒的拖鞋脱在地毯上,一直走到阳台前的落地窗边。她站在黑暗中,额头靠着布满雾气的窗玻璃,凝视着川流不息的汽车,汽车都亮着车灯。她漫不经心,疲惫不堪,最后竟看不清在雨中奔跑的行人。他们急于回到温暖的家中。
马克一直看着她。他走到她身边。埃莱娜没有转身,向他伸过一只手来。马克抓住她的手,笨拙地吻着。他终于得到了满足,等到了他所等待的东西。
埃莱娜挣脱了他,免得自己过于动情。这种柔情会迫使她淡忘她回来后一直想念着的那个人。她甚至多次重温他们相遇过程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已把它深深地铭刻在心中。将受惩罚的恐惧一产生,她马上开始抚摸儿子的头发,那种温柔使儿子大吃一惊。她把儿子带到厨房里,把女佣离开之前就已做好的晚餐重新加热。
埃莱娜庆幸那个头脑清醒、做事谨慎的女佣已经离开。那个女人不爱管闲事,也不对埃莱娜评头品足,但她无条件地保护着马克。她爱马克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尽管她没有孩子。
皮埃尔是个知名的考古学家,他带了几个年轻的研究生。每周有一晚,他回来得很迟。埃莱娜已经摆好餐具,吃着意大利肉馅卷和野苣色拉。色拉的调料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没有发现。
马克吃着肉酱,肉酱温温的,不冷不热,他撅起了嘴。埃莱娜没有逼他。这种反常的宽容使孩子感到非常不安。他警觉地强迫自己吞了几口肉酱,表明自己还是很听话的。但软软的肉酱甜丝丝的,他恶心得差点要吐出来。埃莱娜问他是否想吃别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当他这样单独和母亲在一起时,他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心满意足,欣赏着母亲眼圈黑黑的脸,闪着红光的金发,苍白的脸色,发亮的皮肤。母亲的脸轮廓分明,高颧颊,灰眼睛,当她准备说话时,舌头迅速一舔,湿润嘴唇。马克欣赏她的嘴、她的唇、她的脖子、肩膀和一举一动。母亲长时间自言自语,话断断续续,有时停下来歇气。但马克没有利用她沉默的当儿提问题,他只听着她说话,不求甚解。
埃莱娜把色拉全吃了,又把给马克准备的牛奶也喝了。她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巧克力奶沫中,要他来舔。他不敢。她生气了,把碗放回冰箱里。她点着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又在碟子里摁灭了。她离开饭桌,走到客厅里,躺在长沙发上,一边抽雪茄,一边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马克孤零零地呆在厨房里,他喜欢的甜点拿走了。大门开了,他从凳上滑下来,向门口跑去。他飞快地在地毯上跑着,扑到父亲怀里,父亲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就上课、同学、游戏、周末的计划和阅读一一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皮埃尔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马克明白自己该退出去了。他道了晚安,躺下来看了几页连环画,然后关了灯。黑暗中,他睁着眼。听到父亲谈话,他心中很不耐烦当皮埃尔和埃莱娜肯定马克已经睡着时,他们便停止了说话。
埃莱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脱掉鞋子、袜子和裙子,解开头发,半裸着闯进皮埃尔的书房。皮埃尔尽管很忙,但仍不失风度。他很想请她出去,但强忍着。他重新点着烟斗,却很少抽,当烟快要灭的时候才抽一口。其实,他并不喜欢抽烟,但烟味能使他集中精力。
埃莱娜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自己光着的脚,讲起她父亲的艳遇来。她断断续续,不时停下来,强迫皮埃尔听她的故事。
那是在夏天,暴风雨后的海边。她骑着自行车,离开了祖父母的别墅。自行车是祖父祖母在她十岁生日时刚刚送给她的。大海倒映着天空,墨黑墨黑的。她在堤坝上停下,俯视着沙滩,凝视着在远海捕鱼的鸟儿。涨潮时,它们在水中一啄一啄的。
假期中,家里租了一间浴室,用来更衣和存放折叠椅、遮阳伞什么的。她一眼瞥见父亲从后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上衣,手里拿着拖鞋,走得飞快。他的衬衣被撕破了领子,垂在肩上。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浅色的裤子,宽大的背心袖子短短的。一个女人追着他出来。她跑着,抓住他,箍住他的脖子。我父亲转过身,挣扎着,推她。她摔倒了。但抱住父亲的一条大腿,用手指抓着。父亲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迫使她松手。父亲平时总那么文静,有时突然也会粗暴起来。他很有力……”
埃莱娜止住话头,等待皮埃尔问她。但皮埃尔一言不发。
“你不想知道那是谁吗?”
皮埃尔扭过头,他忍受不了她那种怜悯的目光。他假装在书房里寻找剔烟垢的工具,其实工具就在他的口袋里。
埃莱娜含着泪,继续讲她的故事。她父亲死于战争,那时她才四岁。她所编造的这个也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身世,只能是一派胡言。
“你那个医生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问。
埃莱娜是在一个展览的预展上遇到那个医生的。作为一个负有盛名的档案员,埃莱娜曾与别人合作举办过一个“从文艺复兴到大革命的乌托邦”展览。
“他有一双世界上最温柔的手,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抚摸女人。”埃莱娜急切地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中断了阅读,盯著书桌抽屉上那把被扭弯的钥匙,强装微笑。这种无动于衷激怒了埃莱娜,她一脚把自己的拖鞋踢向皮埃尔,也不管有没有击中目标,穿上高跟鞋和厚裤子,“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出去。皮埃尔忍住自己的愤怒,接着看书。当附近的修道院传来两声钟响时,他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睡意袭来,他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马克在哭泣。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要去看看。埃莱娜最受不了孩子的哭叫,一听到哭声,她就冲到儿子的床前。她之所以如此急切,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另一方面也想结束这种讨厌的声音。马克叫嚷起来。皮埃尔不再犹豫。
孩子房间的门开着。灯也亮着。马克睡意朦胧,听见埃莱娜已回到走廊。他听见埃莱娜问他:
“喂,告诉我,你这个世界上惟一清白的人,为什么那个医生也离开了我?”
她每次重复这个问题时,都要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一只大腿,或者是脖子和肚子,推开他,免得他缩成一团靠在她身上,寻求保护。
皮埃尔心绪纷乱地看着。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向他转过脸。皮埃尔对埃莱娜非常反感,但忍着没有发作。他抓住埃莱娜的头发,迫使她松开马克。然后,他抱起马克,来到客厅里,关上了门。
孩子好像不想让母亲难受,马上安静了下来。皮埃尔让他躺在长沙发上,把自己的上衣盖在他身上,等待他睡着,以便关灯。
黑暗中,他看见门的把手压了下去,然后又提起来。他听见了埃莱娜的脚步声。埃莱娜没有解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皮埃尔彻夜未眠。
“你吃晚饭了吗?”埃莱娜问,好像没有听到皮埃尔问她那个医生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饿。我还有一篇文章要改,还要起草一个报告。我们刚刚在一个小岛上进行了考古发掘,结果喜人……”
“我希望你谈我们,谈谈我,谈谈马克。”
皮埃尔一言不发,望着埃莱娜。埃莱娜扭过头,把自己裹在睡袍中。睡袍的下摆敞开了。她束紧腰带,打了一个双结。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我的朋友……”
“哪个朋友?”
“你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外交官。”
“我以为还是那个医生呢!”
“别讽刺人了。否则我就不能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的东西了。”
皮埃尔在那张新哥特式的椅子上坐下,捆绑坐垫的带子松了,垂在坐垫底下,皮埃尔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架着双腿,低着头。
“他去国外了,想让我陪他一起去。”
她等待皮埃尔的反应和指责,但白等了。
“假如你同意的话……你应该理解我……我会接受的。”
她停止了。皮埃尔一直没有说话。
“这很滑稽……但我需要你的同意。”
皮埃尔深陷在扶手椅中,合着双手,把手指搞得“咔咔”响。
“他想……”她说。
“他想什么?”
“他想,如果马克不跟我生活在一起,我决不会幸福,他也会因此而感到不幸。他想跟你谈谈。你同意见他吗?”
皮埃尔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冷静,这使得埃莱娜敢把话说出来。但皮埃尔突然一下子蹦起来,猛地抓起公文包。公文包开了,里面的文件掉出来,落得一地都是。他跪下来一页一页捡起来,咬牙切齿地说:
“告诉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你有权跟他。”
他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一页纸又掉到了地上,他没有发现。
“你再告诉他,”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他要把我儿子从我这里抢走,哪怕得到法庭的许可,我也要杀死他。”
那天晚上,马克有违父母的愿望,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