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与我自己的事,我谈了很多,而对于父亲的事,却谈得很少。这并非因为他在这个故事里不是重要角色,也不是因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从未像爱他那样爱过别人;在那时期激动我的所有感情之中,对他的爱是最深厚、最稳定、最为我所珍视的感情。我太熟悉他,以至不能有意地谈他,而且我也觉得自己离他太近。然而,正是他,我要多作些说明,以便使他的行为变得可以接受。他并不是个虚妄之徒,也不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过,他轻浮,无可救药的轻浮。甚至我也不能像谈一个不可能有深厚感情、不负责任的人那样谈他。他对我的爱不可能是轻率地产生的,也不可能视为当父亲的一般习惯。他能够因为我而受苦,在这方面任何人都比不上我。而我呢,某一天我曾产生的失望,难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抛弃的手势,掉开的目光?……他从不把我置于他的情欲之下。有些晚上,为了把我送回家,他大概放弃了韦伯称之为“天赐良机”的机会。可是除此以外,他也可能听任个人的意愿,听任变换无常的、轻浮的性情所支配,这点我不能否认。他并不思考问题,对于任何事物,他都试图作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生理学的解释:你觉得自己丑吗?那么多睡少喝吧。同样,对于他有时感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强烈情欲,他也并没有想到压下它,或者激发它,直到使它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感情,他是实利主义者,但是体贴人,宽容人,总之,非常善良。
他对艾尔莎的情欲使他烦恼,不过还不像人们可能认为的那样。他并不那样想:“我将欺骗安娜。这意味着我没有这样爱她。”而是这样想:“真叫人烦恼,我对艾尔莎的这种欲望!
得快点打消它,不然我会和安娜闹纠纷。”再者,他爱安娜,他钦佩她。他近些年都是与一系列轻佻的,有点愚蠢的女人来往,是她让他改变了过来。她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又满足了他的肉欲和感受力。因为她理解他,给他提供了她的智慧和经验,以同他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作比较。现在,他是否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的真诚严肃,我还不大肯定!在他看来,她是理想的主妇,是我的理想的母亲。但他认为她是“理想的妻子”,并且想到由此引来的所有责任吗?我不这样认为。我确信,在西利尔和安娜看来,他和我一样不正常。当然这是带着柔情说的。然而这并不阻止他有一种使人激动的生活。因为他认为生活平淡,便把所有的活力投入其中。
我在制定把安娜逐出我们生活的计划时,并没有想到父亲,我知道他会自慰,就像从前发生的一切那样:一次断情没有一种有规律的生活让他难受。与我一样,真正能触及他、损害他的,只有习惯与期待。他和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时而寻思这是高尚、纯粹的流浪者类,时而又寻思这是麻木、可怜的追求享乐者类。
那时期他痛苦,至少恼怒。对他来说,艾尔莎成了过去生活的象征,成了青春、尤其是他的青春的象征。我觉得他想死了对安娜说:“亲爱的,原谅我一天;我必须去那女子那儿,弄明白我不是小老头。我必须再次感觉她肉体的疲倦,以使自己安宁。”可是他无法向她启齿,这倒不是因为安娜吃醋,或十分贞洁,这方面的事难以商量,而是因为她大概在下面这种基础上才同意与他一起生活:轻浮的放荡时代结束了;他不再是一个中学生,而是一个成年人;她把一生交给他,因此他也应该规规矩矩做人,不能做个意志软弱的可怜虫,为自己的轻浮所支配。不能为这一点谴责安娜,这就像计算一样是十分正常的、合理的事情。不过这不能阻止父亲渴求得到艾尔莎,阻止他以渐渐胜过任何欲望的渴望,以人们对禁物的双倍的意欲来渴求得到她。
无疑,在那个时期,我能把一切安排好。我只消叫艾尔莎向他让步,并找个什么借口,领安娜去尼斯或别的什么地方度过下午就行了。回来时,我们将发现父亲变得轻松,对合法的或至少一回巴黎就变成合法的爱情充满了柔情。然而也有这样一点是安娜所不会容忍的:
她与别人一样曾是一个临时的情妇。她的尊严,她的自重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多么困难呀!……
然而我没叫艾尔莎向他让步,也没要安娜陪我去尼斯。我希望父亲心中的欲望恶化,使他犯错误。我不能容忍安娜鄙视我们过去的生活,浅薄地蔑视曾是我和我父亲的幸福的东西。
我并不愿意凌辱她,而是希望让她接受我们的人生观。必须让她知道我父亲骗了她,并且让她在客观上把这当作一次肉体的短暂艳遇,而不是对她的个人价值,对她的尊严的损害。倘若她无论如何希望她对,她就必须让我们借。
我甚至假装不知道父亲的苦恼。尤其是不能让他信赖我,强迫我充当他的同谋,去和艾尔莎说话,并把安娜领开。
我应该假装把他对安娜的爱和安娜本人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我可以说那时我毫不困难地做到了这一点。想到他可能欺骗安娜,并哄骗安娜,我充满了恐惧和隐隐的钦佩之情。
在此之前我们过了一些快乐的日子:我增加了刺激父亲对艾尔莎的欲望的机会。安娜的脸不再使我充满内疚。我有时想像她将接受既成事实,我们将和地过一种既合我们口味又合她的兴趣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常常与西利尔相会;我们偷偷地做爱。松树的气味、海的声音,与他肉体的接触。…他开始感到内疚。我让他充当的角色他极为厌恶。他所以接受它,仅仅是我让他相信,它于我们的爱情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体现了很大程度上的表里不一和内心沉默,却并不意味着什么企图和谎言。(而我说过,单是我的行为就迫使我对自己作出评价。)
这段时间我匆匆带过,因为我害怕反复地思索之后,又陷入一些使我难受的回忆之中。
现在已是这种状况:我只要一想起安娜愉快的笑容,想起她对我的亲切态度,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击我,低沉,讨厌,搞得我浑身不适,气闷心慌。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人们称之为问心有愧的状态,以至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动作:点一支卷烟,放一张唱片,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于是,慢慢地,我的思想转到别的事情上面。可我并不喜欢这样:即不得不求助于记忆的不全和易逝,而不是与它们作斗争。我不愿承认我的记忆不全和易逝,即使是为了庆幸自己如此。